第三十二章 3 略談幾位我認識的老人
怎樣才得稱老,傳說不一。《說文》:“七十曰老”,《皇疏》:“老,謂五十以上”,《文獻通考》:“晉以六十六歲以上為老”。可見老的尺度很寬,沒有一定的標準。記得某詩人有那麼一句:“發無可白方為老”,籠統地說,非常得體。直至現代,由於醫藥的發展,人人懂得衛生常識,已往所謂的老,都不能算老,連得七十古來稀的稀字,也站不住腳了。拿我來說,我今年八十有九,稀的一關,早就被我攻破,搴旗探馬,向百歲的期頤關進軍。
我固是老人之一,子輿氏說:“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就在這兒談談幾位年齡更高於我的朋友,有已過去的,也有現尚健在的。蘇局仙一百零三歲,當然是現尚健在的老大哥,他住在滬東川沙,人們去訪問他,便有一位白發蒼蒼的老人出來迎接,認為這位就是要訪的蘇局老了。豈知不然,這是局老的兒子,再由局老的兒子引進書室,才得和局老相見。真出於意外,一百零三歲的老人,還是步履穩健,沒有龍鍾的老態。有一次,我去訪候他,他老人家和我合攝了一幀照片。我的一本人物掌故結集《藝壇百影》請他題簽,他一揮而就,《百影》配著百歲老人的書法,再合適沒有的了。我又和他同屬上海文史館館員,文史館舉行他的書展,我去參觀了一下,書法各體具備,集顏筋柳骨、素狂旭癲的大成,其中一副對聯:“力除閑氣,固守清貧”,不但筆力蒼勁,且他老人家的襟抱,也顯示在這八個字中,令人欽佩。
過去的老朋友,要推吳門包天笑,活到九十八歲,訃告卻稱一百零三歲,原來他的媳婦是廣東人,粵俗積閏推算,也就多出幾歲了。他在清季即以小說《馨兒就學記》著名,我幼時即喜讀他的作品,後來竟和他同隸星社,成為忘年交,他晚年寓居香港,每星期必有一信給我,都是用毛筆寫,字跡美秀,一筆不苟,共有數百通,可惜在浩劫中被毀了。 月前,有位畢朔望同誌,自京來滬 ,登門見訪,才知朔望是小說家畢倚虹的嗣君,倚虹辭世,孤苦無依,由天笑撫養成人,今已成為社會名流,對於天笑,念念不忘,最近購得天笑遺著《釧影樓回憶錄》,視為瑰寶。天笑尚有《且樓隨筆》,刊載港報,我有他的剪報冊,也在浩劫中失掉,沒有單行印本。
海上漱石生孫玉聲,他在清季,撰《海上繁華夢》,署名警夢癡仙,他資格很老,曾和著《二十年目睹之怪現狀》的吳趼人,著《官場現形記》的李伯元,著《海上花列傳》的韓子雲交朋友,他的姓名印章,就是李伯元為他刻的,我鈐有印拓,很可惜失於浩劫中。我和他老人家相識,是我在主編《金鋼鑽報》時,他為該報寫《滬佺懷舊錄》,經常來報社,和我很談得來。他是鳴社主持人,為一詩人詞客的集合組織,蒙他不棄,邀我參加。拙作《逸梅小品》刊印,他為題二絕句,如雲:“如此江山百感並,惟餘筆墨可陶情。所南昔日成心史,今有傳人繼令名。”又“佳著何須著墨多,零金碎玉廣搜羅。輕清自得行文秘,足遣愁魔與病魔。”他一厓寓居滬西成都路,怕時我住山海關路,和他近在咫尺,過從也就更密了。他不喜蓄須,有無須老人會。
小說界老前輩張春帆,常州耆宿,別署漱六山房主,著有《九尾龜》社會小說,風行一時,他也是我的忘年交。一度辦《平報》,經常約我供稿。我刊《逸梅小品》,他見惠一序,略雲:“摛華抒藻,結構謹嚴,而恂恂儒雅,氣溫而潤,神粹而清,無時下少年俯視風雲,高瞻山海之習”,前輩獎掖後進,殊可銘感。之後,我供職上海影戲公司,他擬把《九尾龜》說部編成電視劇,映諸銀幕,我曾和導演但杜宇磋商,結果未成事實。
掌故小說,以許指嚴為巨擘,他著有了《南巡秘記》、《泣路記》等數十種。他嗜酒成癖,某歲春初,我和譜弟趙眠雲,邀他探梅香雪海,畫舫載酒,眉史侑觴,他大為高興,作了好多首詩,寫了好多幅對聯,當時又拍了若幹照片,可惜現在都沒有留存。
吳興王均卿(文濡),南社前輩,別署新舊廢物,晚年築室吳中,取名辛臼簃,寓意不新不舊,很有諧趣。他輯有《說庫》、《香豔叢書》、《筆記小說大觀》,保存了很多秘笈。他和我很投契,他到上海,必來探望我,我到蘇州,也必拜訪他。他曾輯《浮生六記》足本,林語堂編英文本《天下雜誌》,把《浮生六記》譯為英文,托我介紹,要和均老見見麵,奈他老人家已逝世,機緣失去了。
我和農勁孫相識,他已九十一高齡了。平江不肖生的《近代俠義英雄傳》,寫的都是真人真事,農勁孫便是俠義英雄之一。他不但擅武術,且工文翰,我在錢化佛處,看到他寫給化佛的詩劄,秀逸得很,可惜我沒有求到他的寸縑尺幅,他老人家已下世了。
我認識的老人很多,這兒記述了數位,其他俟以後得暇再寫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