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卷 第十三章

可悲的細節

於連木然站在那裏,一無所見。等神智略清醒點兒,看到善男信女紛紛奪身逃離教堂,教士也已離開祭壇,便邁出緩慢的步子,跟著幾個驚呼的婦女往外走。有個女人想逃得快一點,猛一撞把他撞倒在地,他的腳正好絆在推倒的椅子裏。待爬起身來,感到脖子受勒:原來已給一個冠服威嚴的憲警逮住。於連下意識地想拔手槍,但是又上來一個警察,抱住了他胳膊。

他給押到監獄,關進牢房,戴上手銬,留下來獨處一室,門上上了兩道鎖。這一切即刻辦畢,他木無知覺。

“好啊,一切都結束了……”他警悟過來後,高聲自語,“是的,過半個月上斷頭台……或者先期自殺。”

更遠的事,也考慮不到了。他覺得頭好像給牢牢鉗住一般,他睜眼看看旁邊,是否有人夾他腦袋。不一刻,就昏睡過去了。

瑞那夫人受的傷,還不至於死。第一顆子彈打穿她的帽子,她回過頭來,第二槍響了,打中她的肩膀,但說來奇怪,子彈打碎她的肩胛骨,卻給反彈出來,撞在一根哥特式的石柱上,崩落一大塊石片。

經過長時間痛苦的包紮,外科醫生,他為人持重,對瑞那夫人說:“我可以擔保,你的生命,像我自己的一樣沒有危險。”她聽了,非常悲傷。

很久以來,她就誠心想死。給拉穆爾先生的信,是她現任懺悔師逼她寫的;正是這封信,給這位長期被不幸折磨得衰弱不堪的婦人以最後的打擊。所謂不幸,就是於連的遠離,她自己則稱之為疚恨。她的靈修導師,是位從第戎新來的年輕教士,德行高尚,信念虔篤,情況摸得很準足。

“像這樣死去,又不是死於自己之手,就談不上是罪孽,”瑞那夫人心裏想,“主或許會饒恕我以猝死求一快。”她不敢把意思補足:“而死於於連之手,就最痛快不過了。”

外科醫生把成夥兒來看望的好友給遣開後,她便喚來貼身女仆艾莉莎:“監獄看守這人很凶,”女主人紅著臉說,“必定會虐待他,以為這樣做我會高興……想起來,我就不好受。你能不能做得像你自己想去的那樣,把這個小包,裏麵有幾個路易,交給看守?你告訴他,信教就不允許虐待人……尤其要囑咐,叫他別提起送錢的事。”

由於上述情況,於連在維璃葉監獄才得到好生看待。看守仍是那位克盡厥職的努瓦虎,我們早先已看到阿拜爾先生的光臨曾把他嚇得屁滾尿流。

有位推事來到監獄。

“我這殺人是經過預謀的,”於連對他說,“我是在一家兵器店買的手槍,裝的子彈。刑法一三四二條寫得清清楚楚,我該當死罪,等候發落。”

法官對這回答感到驚訝,故意多方盤問,想使被告答得前言不對後語。

“你沒覺察到,我不是照你們的期望,招認了嗎?”於連含笑問,“行啦,先生,你們追逐的獵物穩到手了。判我死刑的快事,歸你啦!你,我不想多見,請便吧!”“我還得盡樁討厭的義務,”於連想,“應該給拉穆爾小姐寫封信。”信的內容如下:我算出了口惡氣。遺憾的是,賤名將披露報端,使我不得悄悄逃離世界。不出兩月,我就命歸黃泉了。我這複仇手段是殘忍的,正如與你生離死別一樣悲痛慘切。從此刻起,你的名字,我不準自己再寫再念。不要再提起我,即使是對我的兒子:沉默是紀念我的唯一方式。在常人眼裏,我是殺人犯一個……在這生死關頭,請允許我說句實話:你會把我忘掉的。這場飛來橫禍,勸你對誰均勿言及,這幾年光陰可除去你性格裏大多的幻想和冒險色彩。生不逢時,你理應生活在中世紀的豪傑之間;橫逆其來,那你就表現出他們那種堅強的性格來吧。該發生的事求其在暗中完成,但願不至影響你的名聲。你可以考慮用一個假名。心腹知交是不會再有的了;萬一非要朋友幫助,我就把彼拉神甫留給你。不要對任何人說,尤其是你那階級的人,如特·呂茨、凱琉斯輩。我死後一年,你便可與誇澤諾結婚,我求你這樣做,我以丈夫的資格命令你遵依實行。不必給我寫信,寫了我也不複。我自己覺得不像埃古那麼壞,但我還要像埃古那樣說:“從今而後,我不再說一句話。”世人將不再聽到我說話,看到我握筆。你得到的,將是我最後的話,最後的情。信發出後,於連清醒了一點,才第一次感到自己非常不幸。野心激發的種種希望,被“此生休矣”這句感慨一一破除。在他看來,死本身並不可怕。他的一生,不過是為大不幸做準備的漫長過程,當然不排除被視為人生最大不幸的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