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卷 第十五章

靜逸

這次談話,給審訊打斷了,接著得跟辯護律師商議。在他散淡無為、綺思纏綿的生活裏,唯有麵對司法程序才是最不愉快的時刻。

無論對法官,還是對律師,於連總是一個說法:“這是樁殺人案,而且是有預謀的。我很抱歉,先生,但事實如此。”他含笑補上一句:“這樣一來,你們的差事就簡便多了。”

一旦擺脫這兩個家夥,心裏便念叨:“總之,我得是好樣的,表麵上要顯得比他們兩位還強。他們把這場導致可悲結局的鬥法,看做是滅頂之災,是‘恐怖之尤’,而我,等事到臨頭之日,再好好考慮不遲。”

於連依然想著窮通禍福的問題:“我之所以這樣曠達,是因為有過更大的不幸。第一次去斯特拉斯堡的時期,感到自己見棄於瑪娣兒特,那時的痛苦,真別是一番滋味……而且可以說,當時巴望的這種你憐我愛,今天得到之後,竟會覺得這麼淡乎寡味……事實上,我一個人獨自待著,比這美麗的姑娘來分去我的寂寞,更要感到快適……”

律師是個按部就班,照章辦事的人,以為於連瘋了。他跟公眾一般見識,認為於連是出於嫉妒才拿起槍來的。一天,他試探著暗示於連:嫉妒之說,姑且勿論真假,是極好的辯護理由。但這位被告,轉瞬之間,就變成一個情緒激烈、做事決絕的夥計了。

於連吼道:“當心你的狗命,先生,記住不許再提這可惡的謊言。”謹言慎行的律師,一時裏倒著了慌,怕不要真給他謀殺掉。

辯護詞得準備起來了,因為關鍵的時刻很快在逼近。貝藏鬆和全省現在談論的,就是這樁出了名的案件。這一情況,於連本人並不知道,他曾懇求別人不要再跟他談這類事。

這天,傅凱跟瑪娣兒特打算把外麵的傳聞告訴他:照他們兩人的看法,這些街談巷議倒給人若幹希望。但於連聽了個開頭,就把他們攔住了。

“讓我在這裏愛怎麼生活就怎麼生活吧。你們那些明爭暗鬥,家長裏短,我覺得不堪其擾,會把我從半空中拉回來。各有各的死法。我麼,要按我自己的方式去設想死。別人跟我有何幹係?我與別人的關係,一刀下去就斷了。求求你們,別再跟我說那些人了。光見見法官和律師,就夠我受的了。”

他心裏暗想:“看來,我命裏注定會在夢想中死去。像我這樣一個無名之輩,不出半個月,就會給人忘得一幹二淨,何苦去演什麼戲呢……”

“不過,倒也奇怪,直要死到臨頭,我才知道該怎樣享受人生。”

他在塔樓高頭狹窄的平台上轉踱,以消磨人生的最後幾天。一邊踱步,一邊吸著瑪娣兒特派人從荷蘭買來的上等雪茄,根本沒想到全城的望遠鏡都在翹盼他的出現。他魂牽夢縈,心係葦兒溪。他從來沒跟傅凱提到瑞那夫人,但有兩三次,這位朋友告訴他,說瑞那夫人康複得很快;這句話聽得他心頭一震。

於連這邊,差不多所有心思都放在幻想世界,而瑪娣兒特卻忙於實際事務,好像貴族小姐倒該這麼操心似的。她把菲華格元帥夫人和弗利賴代理主教之間的直接通信,已推進到可以密談的地步,主教職位這個要緊字眼業已提到。大主教德高望重,執掌著聖職的任免大權,一次給侄女的信上加了個附筆:可憐於連乃一時糊塗,仰即交回我們是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