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卷 第十七章

於連回監獄,被帶進一間死囚室。平時明察秋毫的他,這次卻沒發現獄卒沒要他重上塔樓。他是在考慮,如果死前有幸見到瑞那夫人,該說些什麼。想她會打斷自己要說的話,所以希望開口第一句話,就能把悔恨之情全部托出。“開槍打了她,怎麼能使她相信,我就隻愛她一人?畢竟,殺她,是出於想騰達,或者就出於對瑪娣兒特的愛。”

躺到床上,才發覺床單很粗。他睜大了眼睛,自言自語道:“啊!關在地牢裏,當做了死刑犯。公道公道……”

“阿爾泰米拉伯爵曾跟我說到過:丹東在臨刑前夕,拉開他的大嗓門嚷嚷:‘奇怪,斬首這個動詞,不能換成各種時態來說。比如,可以說:我將被斬首,你將被斬首;但卻不可能說:我已被斬首。’”

“為什麼不能說,假如有他世界呢?……”於連接著想,“真的,碰到基督徒的天主,就算我倒黴。他是個暴君,充滿複仇的念頭;他的《聖經》,講來講去,就是些酷虐的懲罰。我從來不喜歡他;也從來不信會有人真心喜歡他。他無情無義,(這時記起幾段《聖經》文字)會用獰惡的方式懲罰我……

“但是,倘若遇到費奈龍的天主呢!他或許會對我說:你能得到極大寬恕,因為你深有所愛……”

“我,深有所愛?啊!對瑞那夫人是深有所愛,但我的行為實在惡劣。在這件事上,也跟其他事一樣,為了追求耀眼的光華,卻把純良率真拋棄了……”

“不過,那是怎樣的前景!……一旦有戰事,就可出任騎兵上校;和平時期,派去公使館當秘書,然後升大使……因為這點業務,很快就能諳熟……況且,即使我是笨伯一個,拉穆爾侯爵的女婿還會有什麼可怕的勁敵?我幹的所有蠢事,都會得到寬諒,甚至會看做是種能耐。我就是個有本事的人,在維也納或倫敦過起最闊綽的生活……別太得意了。老兄,三天之內就得上斷頭台。”

於連對這自我調侃,不禁展顏一笑。他想:“的確,一身而存兩人。見鬼,誰想到過這種歪理?”

“誠然!是歪理,老兄,等著三天後上斷頭台吧!”他反駁那個搗亂家夥,“肖仁先生要租窗口看行刑,費用和馬仕龍神甫對半分。那麼,就租金而論,這兩個道貌岸然的家夥,究竟誰占了誰的便宜?”

他突然記起羅特甫《文賽斯拉斯》一戲中的對話:

拉迪斯拉斯:想我靈魂已有準備。

國王(拉迪斯拉斯之父):刑台安頓完畢,等著斬首服罪。

“回答得妙!”他想想就睡著了。

“怎麼。時間到了!”於連驚慌中睜開眼睛,以為已落入劊子手之手。

原來是瑪娣兒特。“幸虧,她不知道我這感想。”腦子這麼一轉,人也恢複了鎮靜。他發現瑪娣兒特像生過半年病,模樣大變,簡直認不出來。

“我上了弗利賴這混賬的當。”拉穆爾小姐絞著雙手,氣得欲哭無淚。

“昨天我講話,很神氣吧?”於連引開話題說,“我站起來就說,事先都沒準備。此乃生平第一回,恐怕也是最後一回了。”

時到今日,瑪娣兒特的性格,給他揣摩透了,玩於股掌之上,像熟練的鋼琴家摸透了鋼琴的脾氣……“出身名門的殊榮,我固然沒有,”他接著說,“但瑪娣兒特高貴的襟懷,把她的情人也提升到了相當的高度。你認為,博尼法斯·特·拉穆爾麵對法官,會更加慷慨激昂嗎?”

這天,瑪娣兒特像住在六樓上的窮姑娘一樣溫柔,沒有半點矯情。但從他嘴裏,聽不到一句簡明直捷的話。他自己沒意識到,實際已把瑪娣兒特從前對他的折磨,回敬了過去。

“尼羅河的源頭誰都不知道,”於連心裏想,“因為人眼無法從一條普普通通的小溪裏,看到河中之王;同樣,人的眼睛也不會看到於連的怯弱,首先因為他並不怯弱。但是我的心,容易感動:一句極普通的話,隻要說得真摯樸實,就能使我感動得語不成聲,甚至流下淚來。有多少次,一些硬心腸的家夥,就為這個緣故而瞧不起我!他們想必以為我會求饒:這點恰恰不是我所能忍受的。

“據說丹東臨上斷頭台,想起他的妻子,心中大為感動。但是他丹東使一個浮華成性的民族振奮起來,拒敵兵於巴黎城外……而我,隻有我自己知道我能有何作為……對於旁人,充其量隻以也許是個人物來看我。

“在這牢房裏的,如果不是瑪娣兒特,而是瑞那夫人,我能把握得住自己嗎?

我極度的失望與悔恨,在瓦勒諾和本地貴族看來,會笑我是孬種,怕死。他們看起來很神氣,殊不知這些軟弱的心,全靠金錢地位,才沒給誘惑拉下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