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卷 第十八章
一小時之後,濃睡中的他,感到有淚水滴在他手上,頓時醒了過來。“哎!又是瑪娣兒特,”他迷蒙中想道,“她不肯放棄自己主張,想用溫情來動搖我的決心。”想到又要重見這感天動地的場麵,他深感厭倦,都懶得睜開眼來。這當口,白費戈望妻而逃的詩句,兜上心來。
忽聽得一聲歎息,有點特別:睜眼一看,原來是瑞那夫人。
“啊!死前還能見到你,不是做夢吧?”他撲倒在她腳前。
“但是,請饒恕我,夫人,”他神智略一清醒,連忙又說,“我在你眼裏落得成個凶手。”
“先生,我是來求你提出上訴,我知道你不願意……”她抽抽噎噎的,泣不成聲。
“請你饒恕我。”
“要我饒恕,”她站起來,投身在他懷裏,“那就立刻上訴,對死刑判決表示不服。”
於連連連吻她。
“這兩個月裏,你天天來看我嗎?”
“我保證天天來,除非我丈夫出麵禁止。”
“那我馬上簽字!”於連嚷道,“真的,你饒恕我了!怎麼可能!”
他把她緊緊抱在懷裏,高興得都要瘋了。她突然叫一聲痛。
“噢,沒什麼,”瑞那夫人說,“你把我抱痛了。”
“是肩膀嗎?”於連淚水漣漣,身子後仰一點,用火熱的吻印在她手上,“在維璃葉,你臥房裏最後一麵,後來的事,誰能料到?”
“是呀,誰能料到我會給拉穆爾侯爵寫出那封要不得的信……”
“要知道,我永遠愛著你,我隻愛你一個。”
“是真的?”瑞那夫人也歡叫起來。她朝跪在麵前的於連俯下身去,兩人默默流淚,久久不動。
於連在他一生的任何階段,都未有過這種感愧交並的時刻。
過了好久,能說得出話了,瑞那夫人講起:“那位年輕的米什蕾夫人,或者不如說,那位拉穆爾小姐,因為我開頭真的相信這離奇的故事!”
“真也隻真在表麵上,”於連答道,“她是我的妻子,但不是情婦……”
兩人時時打斷對方的話,好不容易才把彼此不知的隱情交待清楚。致拉穆爾先生的那封信,是由指導瑞那夫人靈修的年輕教士草擬,然後讓她謄抄的。“教會教我造下多大的孽。信中最可怕的詞句,我還改輕了不少……”
於連的欣喜和快活,可以見出對她原諒到了什麼程度。他從來沒有愛得這麼瘋瘋癲癲的。
“我仍相信自己是虔誠的,”瑞那夫人在接下來的談話裏說道,“我真心誠意信仰天主。我同樣相信——而且事實已經證明——我犯的罪是可怕的,但一看到你,即使你對我開了兩槍……”說到這裏,也不顧她反對,於連連連吻她。
“放手放手,”她接著說,“我要跟你說個清楚,怕以後忘了……我一見到你。什麼做人的本分啦,全忘了。隻剩下對你的愛,或者說,‘愛’這個詞兒,分量還太輕。我對你的感情,上可以對天主:崇敬,愛慕,順從,都混在一起……真的,我說不出你引發我一種什麼樣的感情。你如果對我說,‘給獄卒一刀子,’沒等我考慮好,罪行就犯下了。今天我走之前,你幫我解釋解釋,讓我能看明白自己的心。再過兩月,我們就分開了……不過,我們能分得開嗎?”她含笑問道。
“我要收回前言,”於連站起來說,“假如你想用毒藥,刀槍,炭火或別的方法,來結束或危害你的生命,那我就不上訴。”
瑞那夫人一聽,神色大變。纏綿悱惻的柔情,一變而為深不可測的癡想。
臨了,她說:“咱們立即就死,怎麼樣?”
“誰知道他世界是怎麼個情景?”於連答道,“也許是磨難,也許是空蕩蕩一片太虛。我們不能一起甜甜蜜蜜過兩個月嗎?
兩個月,有不少日子呢。我從沒像此時此刻感到這麼幸福的!”
“你從沒像此時此刻感到這麼幸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