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卷 第二十章

“我不願作弄可憐的夏斯·裴納神甫,請他到這兒來,他會三天吃不下飯的,”於連對傅凱說,“不過,還得請你幫忙,替我找一位詹森派教士,最好是彼拉神甫的朋友,又不是陰一套陽一套的人物。”

傅凱已等得要失去耐心,就等他開口說這句話。凡內地輿論認為該辦的事,於連都不失體統,一一照辦。雖則懺悔師所選非人,但仰仗弗利賴神甫,於連在地牢還受到聖公會保護;假如腦筋活一點,說不定還能逃脫。但地牢裏空氣惡濁,影響所及,他的智力日見衰退。在此情形下,見瑞那夫人再度到來,他格外感到歡欣。

“在你左右,是我要盡的第一項本分事兒,”她吻著他說,“我這是從維璃葉逃出來的……”

於連對瑞那夫人無需顧麵子,便把自己種種軟弱的表現統統告訴了她。她善心待他,堪稱親昵。

晚上,一離開監獄,她便把那位纏住於連不放的教士,請到她姑母家。因為教士一心想贏得貝藏鬆上流少婦的信賴,所以瑞那夫人輕而易舉,就禮聘他前去布雷山頂修道院,念一台“九日經”。

其間,於連真叫愛得過分,愛得發狂,幾非語言所可形容。

瑞那夫人的姑媽,是有名的,而且是有錢的,虔誠苦修的信徒。仗著金錢的力量,利用甚至濫用這位姑媽的勢力,瑞那夫人獲準一天可見於連兩次。

聽到這個消息,瑪娣兒特醋興大發,說話都語無倫次了。弗利賴神甫已向她攤牌:憑他的聲譽,即使不顧一切儀製習俗,她與她相好的相會,也隻能辦到每天以一次為限。瑪娣兒特派人去盯瑞那夫人的梢,好知道她的行蹤,連一點兒小事都瞞不過去。弗利賴神甫憑他機靈的腦袋,窮形極狀,要向瑪娣兒特證明:於連實屬薄情,有負於她的一片深情。

盡管有這種種磨難,拉穆爾小姐反倒更愛他了,幾乎每天跟他大鬧一場。

於連希望直到最後,對這位姑娘都力求坦誠以待;他也別有苦衷,誰叫他連累了她的芳譽。但他對瑞那夫人一發不可收拾的狂熱,時刻都占著上風。他的理由本不怎樣,當然無法使瑪娣兒特相信,她那位情敵的獄中相會會是無傷大雅的。於連心下自忖:“這場戲就要結束了。如果瞞而不緊,這也是可以得到原諒的一個理由。”

拉穆爾小姐這時得知誇澤諾侯爵的死訊。大闊佬特·泰磊先生,對瑪娣兒特的久不露麵,故意說三道四,誇澤諾找上門去,要他收回前言。特·泰磊出示他收到的匿名信,信裏充滿了精心編製的細節,使可憐的侯爵不能不看到事實真相。

特·泰磊還說了幾句露骨的風涼話。誇澤諾又痛苦又氣憤,非要他賠償名譽損失,但百萬富翁寧可選擇決鬥一途。得勝的是愚俗:一個最值得愛慕的巴黎青年,可憐還不到二十四歲,就此死於非命。

這個噩耗,對於連衰弱的心靈,產生一種頗怪的病態影響。

他對瑪娣兒特說:“可憐的誇澤諾對我們一向很開通很正路。早在令堂大人的客廳裏,由於你的失慎他本該忌恨我,可以挑起事端的;因為輕蔑在先惱恨在後,常會使人奮身不顧……”

於連為瑪娣兒特的未來所做的種種設想,因誇澤諾一死而隨之改變。他費了幾天工夫向她證明,應該把特·呂茨列入考慮範圍。“此人膽小,但不太虛假,無疑會加入追求者的行列。他的抱負,比起可憐的誇澤諾雖稍遜一籌,但更堅韌不拔,況且他家沒有封地,娶於連·索雷爾的寡婦當無礙難。”

瑪娣兒特冷冷答道:“娶一個漠視一切偉大熱情的寡婦!因為她也算活夠了,才過了半年,就有幸看到她的情人不喜歡她而喜歡另一個女人,而推原論始,這個女人還是他倆一切不幸的根由。”“你這樣說可不公平。瑞那夫人來探監,是為巴黎那位替我辦特赦的律師,提供某種獨特的說法;律師可拿謀殺犯受到被害人悉心照料一事做一番文章。這能產生相當的影響。有朝一日,你會看到我成了哪出戲裏的主角……”

一種狂暴而又無法報複的妒忌,一種持續而又無望的厄運,(因為,即使於連得救,又何從贏得他心?

)一種眼見情人薄幸而又愛得更深的羞愧與痛切,使拉穆爾小姐陷於悶悶不樂、默默不語的境況;弗利賴神甫大獻殷勤也罷,傅凱直言不諱也罷,都無法使她從沉悶中解脫出來。

至於於連,除了陪瑪娣兒特的時光以外,就完全生活在愛的氛圍裏,幾乎不去想日後的事。這種極端的,毫無矯飾的癡情,自具一種奇效,使瑞那夫人也跟他一樣無憂無慮,甜蜜快活起來。

於連對她說:“從前,我們一起在葦兒溪樹林散步時,我本可以感到非常幸福的,但是我那勃勃野心把我的魂引向了虛無縹緲之境。你迷人的玉臂就在我唇邊,可惜我非但沒緊握,反讓不著邊際的憧憬把我從你身邊引開。我一門心思想的,就是為創下偌大家業,該如何麵對數不清的爭鬥……不,要是你不來探監,我到死都不會明白什麼叫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