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卷 第十九章

教士一走,於連就號啕大哭,大有痛不欲生之感。過了一會兒,他心裏想:瑞那夫人要是在貝藏鬆,他說不定會向她承認自己的怯弱……

正當他為自己所愛慕的女子不在身邊而抱憾不已之際,卻聽得瑪娣兒特的腳音。

“坐牢的大不幸,”他想,“是不能把自己囚室的門關上!”

瑪娣兒特所告之事,隻能使他更加生氣。

她說:審判那天,瓦勒諾的口袋裏已揣著自己的省長任命,所以才不把弗利賴放在眼裏,才稱心如意給於連定個死罪。

“‘你那位相好怎麼會突發奇想,’弗利賴神甫剛才對我說,‘去挑引和攻擊貴族有產階級的虛榮心?談什麼等級問題?這無異於向他們指明,為了自身的政治利益,他們該怎麼辦嘛!這些蠢貨原沒想到這問題,倒是準備了一把眼淚的。而等級利益之所在,便蒙住了他們的眼睛,就不怕毛骨悚然,去判人死刑。應當承認,索雷爾先生對付這類事還嫩著點。如果請求特赦還救不了他,那他的死等於是一種自殺……’”

瑪娣兒特未及見到的事,當然無法相告:就是弗利賴神甫看到於連已經無望,想自己倒可在瑪娣兒特身邊頂他的缺,於實現自己的野心不為無益。

心頭火起而又無可奈何,加上種種拂意事,於連幾乎控製不住自己,便對瑪娣兒特說:“你去為我望一台彌撒,讓我安靜一會兒。”瑪娣兒特對瑞那夫人的頻頻來訪,本來就很妒忌,而且方才得知她已離去,不難明白於連發脾氣的原因,就大放悲聲,哭了起來。

她倒是真的傷心,於連看了,更加氣上加氣。他切盼能獨自待一會兒,但怎樣才能得到呢?

瑪娣兒特想曉之以理,動之以情,試了半天,臨了還是隻得撇下他一人。但她前腳剛走,傅凱後腳就到了。

“我想獨自待一會兒。”於連對這位忠心耿耿的朋友說。看到傅凱遲疑不去,便說:“我正在寫請求特赦的呈文……還有……行行好,別再跟我談死的事。如果我那天有什麼特別的事要人幫忙,第一個就會想到你的。”

於連終於能獨自清靜點兒了,卻覺得比剛才還要沮喪,還要怯弱。這顆大見衰弱的心魂,所剩得的一點力氣,在向瑪娣兒特和傅凱掩飾自己情緒時,已消耗殆盡。

到了傍晚,有個想法使他感到點安慰:“今天早上,死亡向我畢露其醜態時,要是有人通知我立即行刑,公眾射來的眼光會像一根根針,刺激我的榮耀感,雖則身姿會有點發僵,像膽小角色第一次進豪華客廳一樣。內地看客中倘有明眼人,當能猜出,但不會看到……我的怯弱。”

這樣通前徹後想過之後,他的痛苦好像減輕了些。“我眼下是懦夫一個,”他吟唱似的重複道,“但卻無人知曉,無人知曉。”

第二天,還有件更不愉快的事在等他。很久以來,他父親便說要來探望;不料這天於連還沒醒,白發蒼蒼的老木匠已經出現在牢房裏。

於連自己感到心虛,等著聽最難堪的責備吧。好像還嫌痛苦得不夠似的,這天早晨,他對自己的不喜歡父親,大為悔恨。

管鑰匙的人在一旁整理牢房,於連心裏想:“是老天爺把我們送到世上來,你擠我挨,彼此陰損,事兒幾乎都做絕了。這不,在我將死未死之際,他來對我下最後一擊。”

等到沒有旁人了,老頭兒就開始嚴斥不孝子。

於連忍不住掉下淚來。他發狠自責:“多麼沒出息的軟弱!他會到處宣揚,說我如何如何缺乏勇氣。而對瓦勒諾,對稱霸維璃葉的偽君子,又該是多大的勝利!

他們這批人在法國很了不得,囊括了社會上所有的好處。到目前為止,我至少可以自詡:‘錢他們到手了,不假;所有榮譽,也接二連三降臨他們頭上。但,不才我,有的是高尚的心靈!

“可是,這位是人人都會相信的見證人,他會向全維璃葉證實,而且不惜誇大其詞,說我於連在死亡麵前如何膽小!把我在這場大家關注的考驗中描繪成一個軟骨頭!”

於連已經到了絕望的邊緣,不知怎樣才能把父親打發走。虛與委蛇,瞞過這精明的老頭,此刻真感到力不從心。

他在心裏把各種可能迅速捋過一遍。

“我存著不少錢呢!”他猝然間迸出這句話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