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句天才獨到的話,改變了老人的臉色,也改變了於連的地位。

“這筆錢,怎麼處理好呢?”於連又說,他心情平靜多了。這句話的效驗,足以把自己無足輕重之感一掃而空。

老木匠利欲熏心,想這筆錢可不能放跑,而於連好像要留出一部分給兩個哥哥。老頭兒勁道十足,嘮叨了半天,於連現在可以帶點揶揄的口氣了。

“是呀!關於立遺囑的事,主已給了我啟示。兩個哥哥,我每人給留一千法郎,其餘的統統歸你。”

老頭兒說:“那太好啦。其餘的就該歸我。既然主已開恩,感化了你這顆心,那麼,如果你願意像一個善良的基督徒那樣死去,就該把積欠的債都還清。你的膳食費、教育費,都是我墊付的,你卻沒想到……”

最後,於連得以獨自一人靜一靜了,不禁悲從中來:“這就是父愛,這就是父愛!”

未幾,獄卒走了進來。

“先生,親屬探監之後,我照例給我的上賓送上一瓶上好的香檳。價錢稍貴一點,六個法郎一瓶,但喝了叫人開心。”

“拿三隻杯子來,”於連像孩子一樣急切地說,“我聽見走廊裏有兩個犯人在走動,把他們也請來。”

獄卒把他們領來,兩人都是慣犯,正要給送回苦役監去。那是兩個性情快活的亡命徒,他們的狡黠,膽大,遇事不慌,的確非同尋常。

其中一人對於連說:“你肯出二十法郎,我就把自己一生行事詳詳細細說給你聽。的確夠味兒。”

“你要是胡編亂造呢?”於連問。

“那決不會,”這人答道,“我的夥伴在這兒,他就眼紅這二十法郎。我要是胡說,他會當場戳穿的。”

他做事犯案真是駭人聽聞,可以看出一顆敢作敢為的心,這顆心裏,隻有一種貪欲,就是撈錢。

他們走後,於連像換了一個人。自怨自艾的情緒,已煙消雲散。瑞那夫人的離去,增強了他的怯意;因膽怯而更形成劇烈的痛苦,現已化為一種悲天憫人的情感。

“隻要不為表現所惑,就能看出,巴黎的客廳裏多的是像我父親一樣的老實人,或者像那兩個苦役犯一樣的精明鬼。他們說得有道理:客廳裏的那些主兒,每天清早起來,不會想到這揪心的問題:今天的晚飯,怎麼解決?他們當然可以誇耀自己的廉潔!

一旦入選陪審團,自可耀武揚威,重判偷銀器的窮光蛋,誰叫他餓得發昏的呢。

“但是,場景換成朝廷,事關一個大臣的去就,客廳裏那些正人君子興風作浪起來,也不會亞於這兩個苦役犯為吃碗飯而犯的法……世界上根本就沒什麼天然法紀。這個詞兒不過是自古以來的無稽之談,用在那天盯住我不放的檢察官身上倒很合適,他的祖上就是在路易十四朝靠抄家發的財。所謂法紀,就是法律明文規定的犯禁事項,違者嚴懲不貸。有立法之前,合乎天然的,隻有獅子的雄力,和餓漢的需要,一言以蔽之,就是需要……不,受人尊敬的人物,不過是作案時幸而沒被當場抓獲的騙子罷了。社會派來指控我的人,就是靠幹卑鄙事才闊起來的……我犯了謀殺罪,定罪判刑自是公道,但審判我的瓦勒諾,除了沒拿槍殺人,對社會的危害,更要大出百倍去。哎!除了吝嗇,我爸比這些人要強得多。”於連有點傷心,但並不憤慨,他從來沒喜歡過我。“我又要以這不名譽的死,丟他的臉,說來也有點過分。缺錢的恐懼,吝嗇的惡習,使他在我留下的三四百路易上,獲得一種神奇的安慰和安全的保障。哪個禮拜天,吃過晚飯,他把金幣拿出來,給維璃葉的財迷看。他的目光好像是說:‘憑這個代價,換個上斷頭台的兒子,你們當中有誰會不樂意?’”

這點理兒,說到了點子上,但其實質,隻會使人情願去死。就這樣,過了漫長的五天。看到瑪娣兒特妒火中燒,憤激不已,他很客氣,很婉轉。有一晚,於連正兒八經,想到要自殺。他心煩意躁:瑞那夫人走後,他陷於深切的痛苦。不論是現實生活,還是幻想世界,竟無一當意者。缺乏活動,開始損及他的健康,他變得很激切又很虛弱,像德國的少年大學生一樣。他已失卻男子漢威風;這種男子漢氣概,就是一聲大喝,便把不合時宜的想法推開。

“我愛真理……但真理在哪裏?……到處是爾虞我詐,至少是招搖撞騙,連最有德行的人,最偉大的人,也不能免俗。”他唇吻之間露出厭惡的表情……“是啊,人不能相信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