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某夫人曾為貧苦孤兒募捐奔走,有一次告訴我哪位親王捐了十枚金幣;這純屬謊言。但是,我說什麼了?拿破侖還給關在聖赫勒拿島呢!退位詔書裏宣告讓位與其子羅馬王,也是藏奸耍滑。天哪!這樣一個人物,尤其在大難臨頭,需要以本色立世的時候,尚且藏奸耍滑,對其餘等而下之的人,還能指望什麼呢?”
“真理在哪兒?在宗教裏……”他苦笑一下,表示不勝輕蔑:“是的,在馬仕龍、弗利賴、卡斯塔奈德之流的嘴上……也許在基督教的教義裏,但今天基督教的傳教士並不比當年的使徒有更好的酬報……聖保羅所得,無非是能號召信徒,傳播教義,廣受稱頌……“啊!倘若有真正的宗教……我真是個傻瓜!隻看到哥特式大教堂,嵌花玻璃窗;我脆弱的心把嵌花玻璃上的教士想象得十全十美……我的靈魂能理解他,我的靈魂需要他……而現實中找到的,卻是個滿頭髒發的自負家夥……除了缺少點風采,跟博華西騎士沒什麼兩樣。
“但是一個真正的教士,一個馬希榮,一個費奈龍……馬希榮曾主持杜布瓦紅衣主教的授職典禮。《聖西蒙回憶錄》敗壞了我對費奈龍的好感,但費奈龍畢竟是一個真正的教士……這樣,所有仁慈的靈魂,在世上算有一個彙合點……我們並不孤獨……這位善良的教士會給我們宣講天主。但是,是什麼樣的天主呢?
不是《聖經》裏的天主,那個殘忍的,一味尋求報複的小暴君……而是伏爾泰的天主,公正,慈愛,無與倫比……”
這部《聖經》,他已是背得滾瓜爛熟,想起其中的文字,心裏卻平靜不了……“但是,三位一體啦,天主這個偉大的稱謂,給教士糟蹋濫用之後,我們怎麼還能相信?
“孤獨地活著……多折磨人啊!……”
於連拍拍自己的前額:“我在發癡,變得蠻不講理了。在這兒,在這地牢裏,我是孤零零一個人;但活在世上的時候,並不孤單,我對人生的職責,有極強的識見……我為自己規定的職責,不論對錯……就像暴風雨中可以依傍的大樹,我有過動搖,受過顛簸。總之,我也是一個人……但我並沒有給風暴卷走。
“是地牢裏潮濕的空氣,使我想到了孤獨……為什麼一麵詛咒虛偽,一麵還行事虛偽呢?對我說來難以忍受的,不是死刑,不是地牢,不是潮濕的空氣,而是瑞那夫人的不在身旁。如果為跟她在維璃葉相會,得在她家的地窖裏躲上幾個禮拜,我也會抱怨不成?同代人的影響真是太大了,”他大聲說道,不禁苦笑了一下,“獨自個兒跟自己說話,而且離死已近在咫尺,尚且不脫虛偽習氣……哦,可悲的十九世紀!”
“……獵人在樹林裏打獵,飛禽從半空中跌落下來,他趕緊跑去撿。不意靴子踢了一個高聳的螞蟻窩,毀了螞蟻的公館不說,還把螞蟻和蟻卵踢得四散……即使最有哲學頭腦的螞蟻,也永遠猜不透這黑咕隆咚的龐然大物——獵人的靴子——是什麼東西;這可怕的黑家夥,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搗毀了蟻群的巢穴,先聽得轟然一聲巨響,接著便火光燭天……”
“……因此,生,死,永恒,對感官發達的生靈來說,原很簡單……”
“但對早晨九點生,傍晚五點死的蜉蝣,在日長夜短的夏季,怎麼能懂得黑夜這詞兒呢?”
“讓蜉蝣多活上五個小時,看到了黑夜,自然就知道何為黑夜了。我也一樣,到二十三歲就死了。讓我跟瑞那夫人一起再過上五年吧。”
他像魔鬼靡非斯特那樣大笑起來。“討論這些重大問題,真是發神經!首先,我很虛偽,就像旁邊有人在偷聽我說話似的。其次,我已為日無多,竟忘了生活,忘了愛……唉!瑞那夫人不在這兒,也許她丈夫不會讓她再到貝藏鬆來丟人現眼了。我之所以感到孤獨,原因在此,而不在缺了一位公正,善良,萬能,不凶惡,不睚眥必報的天主。啊!要是真有這樣的天主……唉!我一定跪在他腳下。我會對他說:‘我罪該萬死,但是,偉大的主,仁慈的主,寬宏大量的主,把我所愛的人奉還給我吧!’”
這時夜深人靜。他安安靜靜睡了一二小時之後,傅凱來了。
於連像一個看清自己靈魂的人,感到堅強而果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