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群不知何時降臨了安靜,是死寂,好像都被雨灌滿了嘴。鄧莫遲打開右側艙門,盤腿坐在當口,還是那麼一言不發地往下看。陸汀在副駕駛上自己待了半分鍾,最終鬆下那口氣,把人往邊上擠了擠,兩腿垂下去,和他並肩坐在艙口邊緣。
有零散雨水撲進來,刷得兩人領口濕漉漉的。
父親就在距離不到二十米的地方,跳下去,過了那條街橋,就會站在他的身後。
演說仍在繼續:“蟲洞不是固定的,因為宇宙正在流動,其中每一個跳躍點的選擇差異都有可能引發終點上億光年的誤差。從這一端進去,彼端的出口存在許多可能性,而我在二十多年前得到的信息可能已經過時。因此在每一次大部隊出發之前,都有先行小隊進行盡可能的探測,確認可行性在期待值範圍之內,那一批次才會出發,”說著,陸秉異從秘書手中拿過雨傘,示意他離開,好讓這行刑台上隻剩他一個,“這樣我送走了第二到第十八批,上百萬人。隻有第十一批的方舟在前往蟲洞途中出現了部分故障,造成了沒必要的犧牲。參與移民的公民們,我不能保證他們在另一端出口的境遇,時間太緊、太不夠了,但我能保證的是,隻要其中任意一批降落在正確的星係和行星上,同行的資源、技術、各物種DNA,以及各行各業的精英、上百萬個冷凍受精卵,足夠在新的世界複製並發展我們的文明。”
“這樣,即便地球毀滅,更多的人來不及走,人類也不會滅絕。”
“這就是事實和真相,你們所看到的,我用磁盤複製你們的親人,我用虛假的火星生活哄騙了全世界這麼多年,為了我邪惡的計劃,維持表麵的穩定,全部並非我的本意,在這整件事中,也隻是很小的一個環節而已,他們失去了聯係,但不是失去了生命,在信號無法觸及的空間,他們也許已經接受了現實,也在思念你們。”陸秉異偏開話筒清了清嗓子,卻還是難擋疲倦和衰老所致的沙啞,“至於第十九批,先行隊出了意外,我的親人也在其中,為此,我的小兒子也對我恨之入骨。之所以還是要堅持把他們送走,因為時間已經到頭。他們無論成功出發與否,都是最後的一批了。更多出去的人,就是更多活下去的可能。”
“以上就是我準備在發布會上解釋的全部,如果無法使你相信,那我下麵所說的,在你聽來會更匪夷所思,但我在我的死亡前,我用我的生命擔保,”陸秉異舉起右手,傘麵撐起的雨簾之下,是宣誓的姿勢,“還是聽聽看吧。”
“我說過,蟲洞和河外星係的宜居星球都是已知,這不是我的猜測,而是確定的、來自其他文明的提示。我們要逃脫的思維定式不僅是‘我們就是最高智慧的具象化’,更是‘世界上的一切存在都能為我所理解’。宇宙是N維的,那我現在討論的那種‘文明’,就是框架之外的N+1維,的確,他們的痕跡出現在火星,但火星不是他們的家園,更不會是被遺棄的發源地,隻是轄區而已。由於站在高於宇宙的維度,他們能夠以任意一種形式出現,降臨在所需的維度,完成不同層次的校正。”
“但他們不會親自動手,進行救助抑或殺戮,完成他們的平衡。拿人類來說,校正者要求人類實現自我校正,三十年前,我和另外一個人都得到了提示,最終機會落在他手中,他卻選擇用不公平的戰爭,完成自己的霸權,把人類發展出的社會交到人造人手裏。所以他失敗,地球匱乏的狀況毫無減輕,更加上了核汙染的惡果,”陸秉異似笑非笑的,平聲又道,“不是說我的做法比他高明到哪裏,都是想要改變滅亡的現狀,也都是卑劣的手段,我們隻不過是做出了不同的選擇。”
“最終我失敗了嗎?這不好說。沒有哪一架方舟能跨過蟲洞給我回話。我從前就是被校正者放棄的選項,他們在做出選擇之前給我的有關蟲洞的提示,也難以確定目的,但我已經做完了一切我能做的。這是一顆沒有未來的星球,所以我盡了一切努力,讓我的族類離開它,尋找未來。看看你們所見的天空,看看你們的酸雨、廢田、殺人的霾,不要對當今的任何抱有感激,不是它讓你活著,是你在它存在的同時,努力活了下去。看著它折磨你,擾亂你的生活,導致你的滅亡,校正你的定義——當這一切在你看來是理所當然,你就真的成為了它的棋子。”
“不過,凡事都有期限。人類接受了幫助,最終把地球校正成什麼樣子,校正者會驗收。給出的日子是最近的那次金星淩日,比上世紀算得的2117年還要提前,因為太陽膨脹,金星軌道縮小,金星淩日提早了十七年,”陸秉異突然放大了聲量,像是著急了,比剛才少了太多沉穩,“就是2100年2月19日!就是下一個白天。我講了這麼多,隻想說——末日已經來臨!對我的審判結束了,對人類的,還沒有開始。”
在一片無法理解的嘩然中,大多數人都被震住了,隻敢窸窸窣窣地議論,或許總統的這番長篇大論沒有幾句在他們的認知範圍之內。但也有少數跳了起來,躥到台前大聲質問的、把手裏的東西往總統身上狠砸的,麵對這些,陸秉異也毫不詫異,“我們可以等。一起等。他們就要來了。”他抬頭看著無月的黑天。
“他們就要來了。”他重複地說。
傍晚不知在何時悄然流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