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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汀張了張嘴,拉鄧莫遲走出病房。他確實很乖,還是和小時候一個樣子,乖的同時又想得很多,他八成不會走遠,說不定此時就守在病房外,靠在那個一臉興致缺缺的Alpha肩頭嘟囔,說著不放心的話。
我不會自殘的,舒銳默想,這是我工作的醫院,我不想給同事再添麻煩。他隻是忽然覺得好笑,何振聲還真言出必行,在他想死的時候絕不幫他,還要不管不顧地救他一把。
是有仇嗎?
是愛我嗎?
舒銳看著通訊錄裏的聯係人,撥不出。他不用看,他背得下來,還是撥不出。他開始問玻璃窗,問牆壁,問落在床上的太陽和茶幾上的百合花,愛我嗎愛我嗎愛我嗎。
怎麼還是走了。
他開始回憶,自己最後跟何振聲說的話……太久遠了吧,行刑前他們沒有告別,再往前倒帶幾天,也沒有見麵。那最後是什麼時候?是在那個海邊的崖岸,自己從艙門跳下前,擁抱的那一下?那短短的一個吻?第一次接吻的滋味是什麼,竟說不清了。遺忘真的這麼可怕嗎。在錄製送給陸汀的遺言時,他會錯覺這些話是說給何振聲的,說自己不被愛,也不需要被愛,他就想捂住自己的嘴。真怕被聽見。
有幾個閃念,舒銳朦朧覺得,這些都不是最後。
在這十四天裏,他不是一直昏迷,至少有一段時間睜開了眼睛。
“你走吧。”
“我走了。”
是哪一句,還是都有?是誰說的。
舒銳屏住呼吸,這樣能讓頭痛有所緩解,他開始翻箱倒櫃,也沒費太多力氣,至少不至於讓他歇斯底裏——他拉開床頭的第二層抽屜,靜靜地拿出裏麵的東西,一刹那間,何振聲俯身把它放進去時衣角擦過床沿的聲響連帶著當時的眩暈,仿佛又回到耳邊。
那是張白紙,折成兩半,夾著幾行字,還有一張船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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船票噱頭做得挺足,舒銳一掃描,帶動畫的3D簡介就投在票麵上,說是太平洋全麵恢複通航後的首趟環洋遊覽航線,為期兩個月,豪華郵輪的投影還可以拆分放大,看清裏麵的每個房間。我會在裏麵遊泳嗎?舒銳把食指插入一個泳池,攪料碟似的,攪出虛擬的浪花。
他終於鼓足勇氣,開始讀信了。
信很簡單,也潦草,說是字條才對:
你是對的,我們都需要時間,我有很多事沒處理幹淨,如果我在,也會影響你的選擇。之前你選擇死亡,我支持,隻是出於私心想讓你死在離我近一點的地方,方便去看你,打亂了你的計劃就原諒我吧,如果你現在還是做出了同樣的決定,我也能夠理解。我應該是最能理解的人了,我會過一段時間,回來看你。
那你就是我祭拜的第一座墳墓。
當然,如果你改變了主意,就來找我吧。我會等你。
落款:何,2100年3月1日。
是昨天。
舒銳又看了眼船票,淚水又沒和他打招呼就開始冒了,連串兒滴下去,他把它們抹開,看清票角的登船日期,2100年4月9日。
06/
那應該是很久以前了,出於某種想不起的原因,舒銳和何振聲待在一起,整整一個晚上,沒有上·床,沒有爭吵,沒有睡覺,也沒有手足無措地瞪著對方。
他們看了幾部電影。
舒銳最喜歡的就是泰坦尼克號,已經是兩個世紀以前的故事了,郵輪、大海、名聲在外的寶石和違規的愛,都那麼攝人心魄。這導演最愛拍特效科幻片,沒有一部預知到了如今這樣的未來,隻有這一部如此不同,他單純地講述過去。他想說什麼?兩個年輕人,遇到了,長期相望了,就會愛上對方,產生心甘情願的奉獻嗎?舒銳更喜歡影片裏的災難,也在想著一起沉沒的事,那才是更好的結局。但他沒人可討論,暴雨瓢潑的半夜三點半,何振聲從上一部恐怖片就開始抱著雙臂,閉著眼,像是早就睡著了。
現在看來,舒銳當時的判斷出現了偏差。
何振聲大概能用聽力看電影,也聽見了他當時幾聲莫名其妙的啜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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舒銳把東西都收好,洗幹淨臉,待到眼圈褪去紅色才推門而出,陸汀果然在長椅上等,也果然靠在鄧莫遲身側,那隻手方才握住了大概就再沒鬆開過。舒銳沒有把信和船票的事說出來,也沒有急著辦出院手續,還有一個多月的時間,大多數時候他什麼都不做,也不去想,他就像個無底的口袋似的傾吐這些年的所有疲憊,少部分時候,他把所有精神都集中起來,按照何振聲說的那樣,去做一個決定。
其實答案是顯而易見的,等到4月8號,登船日終於要來臨,舒銳已經對那艘郵輪的結構了如指掌,想好那兩個月裏每天要去哪兒喝酒,去哪兒曬太陽。
誰能想到二十二世紀是不缺陽光的一個紀元呢?
4月9號,上午十點,舒銳從陸汀塗裝成騷包純白色的新飛船上跳下來,告別兩位送行的老朋友,拖兩隻巨大的行李箱,迎著幾束睽睽目光直步往前。
何振聲隻提了一隻手袋,穿了件深棕色薄風衣,正在港口邊緣,站在輪船巨大的陰影之中等待。遠遠地,他們就看見對方了,舒銳不自覺屏氣,何振聲則張開雙臂,像是想要用擁抱迎接,過了幾秒又放下,徒然垂在身側,像是還不太習慣,這般躑躅一直持續到舒銳立起兩隻箱子,站在他麵前。
“好久不見。”舒銳喘上那口氣,說。
“也就兩個月。”何振聲插起口袋。
“清明節已經過了,你知道這個節日吧?”舒銳摘下墨鏡,掛在絲綢襯衫的領口,“來不及給我燒紙了,所以我幹脆來找你吧。我就猜你不會自己收拾行李,所以東西都帶了兩份。”
“嘴還是這麼硬。”何振聲笑了,拉起一隻箱子,這就要領人上船。
舒銳卻拽住拉杆,用盡全身力氣的那種,“你就沒什麼別的,想跟我說的?”
“茶我收到了,”何振聲回頭看他,“老味道,有十箱。”
“香嗎?”
何振聲的笑意更濃了。
“……”舒銳被他看得微微垂下眼,手也握得更緊,“對了,我一直想問,你的頭發是不是染的?”
何振聲愣了愣:“當然。”
舒銳咬咬嘴唇,“我還是你的小貓嗎?”
何振聲又愣了愣,這是舒銳第一次在穿著完整衣服的時候承認這個稱呼:“當然。”
舒銳執著地和他別著力氣,臉已經憋紅了,“那我們可以接吻嗎?”
這次何振聲沒有怔忡,他仍然說:“當然。”
看來,詹姆斯·卡梅隆沒有說謊。在海洋邊,巨輪下,風剛吹了幾縷,才接了一個吻,人就會墜入愛河。他們誰也不知道後麵的兩個月會發生什麼,不知道那河流有多深,但是愛,這是愛啊,撞破冰川又如何,一同沉沒又如何,那麼多的瘋狂,那麼多死,來訪了又離開了,隻說清了一件事,這是愛啊。
繞不開,渡不過,這條河找上來,就抱緊了往下跳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