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後兩點半,邁過壯年的太陽光透過落地窗戶鋪在牆壁和藍色的法蘭絨床單上,留下一塊塊深淺不一的圓形光斑。在這間不大的複式公寓裏,一切都如沉睡般安靜,像童話故事中長滿智慧植物的幽靈洞穴,靜謐卻與眾不同。客廳的茶幾上放著一隻黑色帆布包、兩本敞開的暢銷小說,垃圾桶塞滿快餐食品的包裝袋,半杯可樂甜甜地留在水杯裏,二氧化碳已經徹底揮發。
我從一段段破碎殘夢的餘溫中掙脫出來,伸出手想去床頭摸索手機。
果然身體又卡在了床裏,這種事已經沒什麼好抱怨的了。
我熟練地調整位置,將身體漂浮起來,這是一種我沒辦法描述的感受,就像一隻氫氣球忘記了它自己的重量,隨時隨地可以扶搖直上九萬裏。接著我漂浮到床頭櫃前,看著自己的指尖穿過手機再直直地插進床頭櫃裏,我們相互無法感覺到對方的存在。
好啦,我承認,我是一個鬼。其實我不知道對於鬼來說,使用什麼數量名詞更合適一點,往常我們會稱呼別人為“位”,但我覺得一“位”鬼未免太過體麵以致古板;但用一“隻”鬼來稱呼自己,即會產生一隻狗一隻貓的四條腿聯想,又覺俏皮可愛地不合時宜。所以,我姑且用一個鬼來介紹自己。
在當鬼之前,我是一個人,就像諸位一樣,會輕易沾染風寒感冒,也不得不對抗衰老的侵襲。但自從我見義勇為失敗後,我的意外死亡竟讓我從原本生活的世界裏掉落下來,落入了不知處在哪個位麵的平行世界。更令我驚訝的是,我的靈魂在這個世界發生了某些古怪的變異,導致我在白天隻能以透明的鬼魂形態生活,而每到夜幕降臨,我便會不受控製地顯現蹤影。也是因為這個緣故,我這樣一個堅定地唯物主義者不得不相信了鬼神的存在——至少我就是個活生生的例子——光明成了我的墓塚,黑夜才是我的顯像劑。
為了拿起我的手機,我隻得集中全部精力在自己似有若無的手指,直到幾根手指四周環繞出一層淡淡的金色,有了一些溫度。這是我來到這個世界後意外琢磨出的方法,當我不得不以鬼魂存在時,我總是很容易從家具間、人群中輕鬆穿過,隻有專注感受自己身體的某一部分,它們才會短暫地變為實體。所以當我不得不做某些事的時候,比如用鑰匙開門、拿筷子吃飯或者敷麵膜——誰能想到一個鬼還要做這種事——我就不得不十分專注,並且十分艱難。
我用密碼將手機開鎖,隨即彈出幾條未讀信息、一些程序推送和一條轉賬通知。信息包括一條我包月訂購的天氣預報,一條購物的物流派送清單,以及關琳琳發來的一串地址。再點開轉賬記錄,一千塊錢已悄然入賬。
這樣特別的姐妹感情真是令人捉摸不透,但至少她還舍得為對方花錢。我歎了口氣,不禁回憶起昨晚見到她時她還罩著繃帶的臉,可那副眉眼和都市畫報裏如此相似,現在已經有些模糊了。我飄到盥洗室,看著鏡子中自己飄忽不定地虛像,也想摸摸自己不算高聳的鼻梁。我自己的手穿過了我自己。
做鬼真不是個好差事,尤其是還要做一個養活自己的鬼。從前還活著的時候,祖父總會給我講他的天師經曆,講他與諸多惡鬼百般纏鬥最終,最終都是以險勝做結。他這些奇幻故事我並沒有考證過,但作為天師傳承人的父親似乎沒有那麼多可圈可點的故事,他的工作日常無外乎去發生過意外事故的建築裏做場法事,亦或為開發商指點指點風水——這樣疲軟的行業並不能讓我產生興趣,所以我拒絕學習一切奇門遁甲之術,也極度厭惡天師府出品的那些學習教材。
過去的不努力成為了我現在必須咽下的苦果。當我自己成為了一個鬼,我恨不得把被迫學習的畫符技巧都抖落出來,好做一個多才多藝又能自我保護的鬼。然而經過我長期冥思苦想和不斷嚐試,我隻記得幾個簡單還運用不熟練的技巧:比如成功率維持在百分之五十二地靈魂召喚之術,比如給其他流浪的鬼指路,再比如幫別人找貓。
“無聊的白天真難打發。”我飄忽地穿過牆壁,穿過樓上鄰居的天花板,再穿過樓頂陽台的鋼筋水泥,整座城市在我眼前突然出現,就像滾燙的紅日從大海懷裏躍起。在我無所事事地下午,遠處的摩天大樓正上演著各不相同的悲歡,街道上點燃著大同小異的風月,於時間控製之外,遠處的南陵江水不舍晝夜地向我看不到的天際奔流而去。
我能做的隻有等待,等待黑夜光顧,等待各自命運的來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