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夏日的芳草 6.麻雀島
[法]都德
我愛大自然贈予的這一切神秘的、無窮盡的聲響,而這種天籟隻有在沒有人類騷擾的情況下才能得到。這種沒人騷擾的安靜是多麼令人愜意!置身其中真是備感舒暢。
相逢在塞納河上。
那時候,我還沒患風濕病,其中有一年,我在小船上寫作長達六個月之久。那裏在巴黎上遊約四十公裏的地方,屬於外省部分的塞納河上的一個僻靜角落。這裏充滿了鄉間情調,清新動人。到處是蘆葦、藍蝴蝶花和睡蓮,還不時有片片連根的牧草順水漂流,更有飛累了棲息於上麵。兩邊河岸上是麥地和葡萄園。此外河上還分布著幾處小島,有一個叫做“鋪路工人島”,還有一個叫麻雀島,這個島很小很小,看上去真像一蓬荊棘和亂枝。然而麻雀島卻是我最偏愛,也最常去的小島。
我在蘆葦中撐船前往,細長的蘆稈發出輕柔的颯颯聲,而後小船便來到一棵老柳樹下,搖曳於清澈的河水之中,在其周圍則是一垛蘆葦牆。這兒便是我的工作間了,雙槳交叉就可以當作寫字台。
我喜歡這裏水的氣息,蘆葦叢中昆蟲發出的窸窸窣拿的鳴叫,以及蘆葦長長的葉子抖動的颯颯聲。我愛大自然贈予的這一切神秘的、無窮盡的聲響,而這種天籟隻有在沒有人類騷擾的情況下才能得到。這種沒人騷擾的安靜是多麼令人愜意!置身其中真是備感舒暢。其實,這小島上的居民比巴黎還多,草叢中有小生靈在穿行搜索,有鳥兒在追逐嬉戲,就連它們抖動濕羽毛的聲音我都聽得真切。這些小東西一點兒也不怕我,它們大概把我也當作一株老柳樹了吧。黑蜻蜓飛到了我的鼻子底下,雅羅魚在水中歡躍,常濺我一身水,無所畏懼的燕子甚至敢到我的船槳下喝水。
一天,我劃船來到小島時,發現寂靜的小島上來了一位不速之客——一個戴著草帽,留著金色大胡子的家夥。起初我隻看見他的草帽以及下麵的金色胡子。他不釣魚,隻臥在小船裏。船槳與我的一樣交叉著。他也在工作,他在我的王國裏工作!……
乍一見麵,我倆都愣了一下,但是我們還是互相打了招呼。其實,這時不打招呼也不行,樹蔭不大,我們兩條小船都已經碰著了。看上去他沒有要讓開的意思,我也就一聲不響地把船停靠好。然而這個草帽金須的家夥離我那麼近,他不會不影響我寫作的,再說我或許也會影響他。愣了一會兒,覺得無事可做,我們就聊了起來。我的小船叫“阿萊城女郎”號,是喬治·比才為該劇作了非常有名的曲子,於是我們就談起了喬治·比才。
“您認識比才?……那麼您大概是藝術家了?”
大胡子微微一笑,謙虛地回答說:
“我是搞音樂的,先生。”
一般說來,搞文學的人不喜歡音樂。戈蒂埃對音樂的觀點是:“所有這些聲音都是最叫人厭煩的噪音。”勒孔特·德·裏爾和班維爾都十分讚同他的觀點。龔古爾一看見別人打開鋼琴就蹙眉頭;左拉呢,他記得自己小時候好像擺弄過什麼樂器,竟記不清是什麼了。還有那個好心的福樓拜,聲稱自己是個大音樂家,但隻不過是為了取悅於圖爾格乃夫,其實後者也僅僅是喜愛維亞多的音樂而已。至於我呢,我愛一切音樂,愛得如癡如醉。無論是精深細膩的,還是樸實無華的我一概喜歡。貝多芬、格裏格、肖邦、馬斯納、聖·桑,還有非洲黑人的長鼓,古諾的浮士德,柏遼茲的浮士德,以及流行音樂,管風琴,甚至鍾聲……無論是歡快的旋律還是悠揚的樂曲都能給我以某種啟迪。瓦格納的那種單調的旋律也能扣住我的心弦,令我情不自禁地左右搖擺,令我人迷,就像進人大海一般;茨岡人那彎彎的琴弓的彈擊聲能打消我去參觀展覽會的念頭。如果在半路上聽到該死的小提琴的聲音,我就無法邁開步子了——我會在那裏一直呆到晚上,麵前一杯匈牙利酒,喉嚨幹巴巴地,眼睛直愣愣地,整個身體隨著琴聲的節奏晃個不停……
今天在我的小島邂逅這位音樂家,我算是完了——甭想繼續寫我的大作了。
他名叫雷翁·比佑,有思想,有見解,腦袋非常聰明。不一會,我們就談得很投機了。本來我們的觀點相差並不遠,這一下可更有了共同語言。打那以後,我的小島也成了他的小島。因為他那艘挪威小船沒有龍骨,晃得厲害,他習慣到我的小船上來聊音樂。他寫了一本書,題為《樂器與音樂家》,由於這本書,他被任命為巴黎音樂戲曲學院的教授,他已經把這本書的全部內容記在腦袋裏了,今天又把它們從腦袋裏逐一搬出。我和他一起,把這本書從頭至尾侃了一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