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夏日的芳草 11.村
[俄國]屠格涅夫
空氣裏散發著煙和青草的氣味,還夾雜著一點兒鬆脂和皮草的氣味。大麻田裏開滿了大麻花,散發著濃鬱的令人愉快的芳香。
這是六月的最後一天。在周圍一千俄裏之內,便是俄羅斯——我的故鄉。
均勻的藍色染滿了整個天空;天上隻有一片雲彩——不知是在飄浮呢,還是在消散。沒有風,天氣晴和……空氣像新鮮牛奶那樣清淨!
雲雀在高聲鳴叫;鼓胸鴿在咕吐低語;燕子在靜悄悄地翱翔;馬兒有的在打響鼻,有的在嚼草;狗兒沒有發出吠聲,站在一旁溫馴地搖著尾巴。
空氣裏散發著煙和青草的氣味,還夾雜著一點兒鬆脂和皮草的氣味。大麻田裏開滿了大麻花,散發著濃鬱的令人愉快的芳香。
一條深深的斜穀。兩邊種著成排的楊樹,樹葉婆娑,下麵的樹幹卻已龜裂了。一條小溪沿著山穀流去;透過碧清的漣漪,溪底的小石仿佛在顫動。遠處,在天和地的交界線上,出現了一條大河的碧流。
沿著山穀——一邊是整齊的小糧倉,門兒緊閉著的小堆棧;另一邊是五六間薄木板屋頂的鬆木小農舍。每個屋頂都豎著一根長長的掠鳥竿;每家門前都有一匹結實健壯的短鬃小馬,粗糙不平的窗玻璃上,輝映出虹的色彩。木板套窗上描繪了花瓶。每座小農舍前,都端端正正地擺著一張完好的條凳;貓兒在土堆上曲蜷成團,聳著透明的耳朵;高高的門檻外邊,是涼爽幽暗的陰影。
我鋪開馬衣,躺在山穀的邊緣;四周是一堆堆香氣撲鼻、剛剛割下的幹草堆。機靈的農人們,把幹草散放在小農舍前邊:讓它在向陽處曬得更幹透一些,然後再從那兒放到草棚去!要是睡在那上麵,再舒服不過了!
孩子們鬢發的頭,從每一個幹草堆裏鑽出來;有冠毛的牝雞,在幹草中尋覓著蚊蚋和甲蟲。一隻白唇小狗,在蓬亂的草堆裏翻滾。
亞麻色頭發的少年們穿著潔淨的低束著腰帶的襯衫,穿著笨重的鑲邊皮靴,胸部靠在卸了馬的大車上,彼此交談著有趣的話題,謔笑著。
一個圓臉的年輕女人,從窗口伸出頭來探望;她笑著,不知是聽了他們的話發笑呢,還是在笑幹草堆裏的孩子們的喧鬧。
另一個年輕女人用兩隻有力的手,從井裏拉出一個濕淋淋的大吊桶……吊桶不住地顫抖,在繩子尾端搖晃,掉出長長的閃光的水滴。
在我麵前,站著一個老農婦,穿著新的方格布裙子和嶄新的毛皮鞋。
一掛大空心串珠在她黝黑瘦弱的膀子上繞了三圈;一塊染有紅點點的黃色頭巾裹著她的頭發,直到黯淡無神的眼睛上邊。
可是,她那對老眼睛卻含著歡迎的笑意;整張布滿皺紋的臉上,堆滿了笑容。想必這老太婆已經年逾七旬了……然而即使是現在,也還可以看出來:她年輕時候曾是個美人!
她伸開曬黑的右手手指,直接從地窖裏拿出一壺上麵浮著一層奶酪的冷牛奶;壺唇四邊沾著點點奶汁,好像一串串珍珠。老太婆用右手掌遞給我一大塊還熱烘烘的麵包。“吃吧,”她說,“祝您健康,遠方的客人!”
一隻雄雞忽然高聲啼鳴,並且煩躁地拍著翅膀,響應它的是一頭拴著的牛犢不急不忙的哞哞聲。
“啊呀,多好的燕麥!”傳來我的馬車夫的話聲。
嗬,俄羅斯自由之村的富足、寧靜、豐饒啊!嗬,和平和幸福啊!
我於是想到:對我們這兒的人來說,君士坦丁堡的聖索非亞教堂圓頂上的十字架,以及我們城裏人所孜孜追求的一切,又算得什麼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