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賽納河畔的無名少女 4.莫迪利亞尼(1 / 3)

六、賽納河畔的無名少女 4.莫迪利亞尼

[蘇聯]愛倫堡

他的命運同別人的命運是緊緊聯在一起的,如果有人想了解莫迪利亞尼的悲劇,那就讓他別去回憶印度大麻酚,而去回憶一下窒息性瓦斯。

每當我和莫迪利亞尼談天的時候,他幾乎總要向我朗讀《神曲》中的幾行三韻句詩——但丁是他喜愛的詩人。在《前夜集》中有一首注明1915年4月所作的詩:

你坐在低矮的階梯上,

莫迪利亞尼,

你的喊叫是海燕的呼喚……

一盞略低的油燈射出油膩的光線,

熱氣騰騰的頭發泛出一片幽藍!

突然我聽見可怕的但丁——

在嗚嗚聲中,憂鬱的詞句四向迸濺……

但丁不僅是可怕的,我記得《淨土篇》中的幾行詩:詩人同他的一位旅伴登上了一座山,坐下來靜靜地回顧走過的旅程。我現在也想同活著的莫迪利亞尼(他的朋友們都叫他莫迪)在一起坐一會兒。他曾被人當作一部風靡一時的影片的主人公,有幾部庸俗的長篇小說也對他作了描寫。難道影片的導演能安安靜靜地在小小的石頭台階上坐一會兒,並考察他十分陌生的一條道路上雜亂的足跡嗎?

一個傳說就這樣產生了:一個饑餓的、放蕩的、整天醉醺醺的畫家,一個名士派的末裔,他總是在兩次酗酒之間短短的幾小時內畫一些獨特的肖像畫,他死於貧困,而死後卻成了名人。

這一切既真實,又不真實。說真實,是因為莫迪利亞尼的確常常挨餓、喝酒、吃印度大麻酚的籽兒;但這並非出於對放蕩生活或“藝術天堂”的熱愛。他絲毫也不想挨餓,他的胃口總是很好,他也不是故意自討苦吃。也許他比別人更是專為幸福而生的。他迷戀甜蜜的意大利語、托斯納旖旎的景色及其古代大師們的藝術。他並非是從大麻酚開始……當然,他可以繪製一些能使批評家和訂購者皆大歡喜的肖像畫;那他就能得到金錢,得到一所優越的工作室,得到人們的讚譽。但莫迪利亞尼既不會撒謊,又不會隨波逐流;凡是見過他的人都知道他是一個十分直率和高傲的人。

我在艱苦的日子裏見過他,在有一線希望的日子裏也見過他;我見到過泰然自若、文質彬彬的他,臉剃得光光的,麵色蒼白而微微有點粗野,眼睛溫柔多情;我也見到過狂亂的、黑色剛毛滿臉叢生的他——這個莫迪利尼尖聲喊叫,像一隻鳥;也許像一隻信天翁;我在詩裏提到海燕並非有所借喻。(莫迪利亞尼很喜歡波德萊爾的一首關於一隻被水手們取笑的信天翁的詩——《一位長了翅膀的旅客被困在地上……》。)

我曾說過,他是一位美男子;女人們總是盯著他瞧;在我看來,他的美遠是意大利式的。但是他是一個謝法德——人們這樣稱呼那些被逐出西班牙後遷往普羅旺斯、意大利和巴爾幹半島各國的猶太人的後裔。

有一次我和莫迪利亞尼一同來到巴士德大街的一家咖啡館裏;他麵向大街進行創作,神色安詳。在旁邊的一張小桌上,有幾位可敬的人物在打牌。我在抄莫迪向我推薦的幾首詩,什麼也沒聽見。突然莫迪利亞尼跳了起來叫道:“住嘴!我是猶太人,我可以同你談談。懂嗎?……”玩牌的人都不響了。莫迪利亞尼付了咖啡錢以後又大聲說:“真倒黴,咱們怎麼鑽到這個隻有豬玀才光顧的咖啡館裏來了……”我們出來以後,我問他鄰座的人到底說了些什麼。莫迪答道:“他們說拿一把刷子塗來塗去是最丟人的事,——還得打他們三百年的耳光……”

他曾告訴我,——他的祖父是一個羅馬人,為了想種柳樹而買了一小塊地;但根據法律是禁止猶太人占有士地的;祖父大發雷霆,便搬到裏窩那去了,有許多猶太人家族自古就定居在那裏。莫迪曾向我朗讀十六世紀猶太詩人伊曼努伊爾·裏姆斯基的意大利十四行詩,——它們是一些譏刺的、悲痛的、同時又充滿了對生活的謳歌的詩。莫迪利亞尼告訴我,羅馬人從前怎樣慶祝狂歡節:猶太人協會必須提供一名充當走馬的猶太人,這人渾身赤裸,在歡騰的人群與主教、使節和太太們的哄笑中,以比大步前進的馬快上三倍的速度跑遍全城。(我當時曾寫過一首有關此事的詩。)

我是在1912年認識莫迪利亞尼的;當時他已是一位老巴黎了。在我們相識之後不久,他為我畫了一幅肖像;大家都說畫得很像。此後他便常常為我畫像;我曾有一夾子他作的畫。(1917年夏,我隨一群政治僑民一同回俄國去。經過英國的時候,當局宣布禁止攜帶任何手稿、繪畫、圖片甚至書籍出口。我把我當時所有最珍貴的東西挑了出來——一幅華加索的靜物畫,巴拉丁斯基的一部題有他的簽名的《埃達》,莫迪利亞尼的畫——然後把皮箱暫存在臨時政府的大使館裏。這個政府的確是臨時的,而那口皮箱也就永遠不知下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