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娜·安德烈耶夫娜·阿赫馬托娃現在所住的房間(在列寧格勒一所古老的住宅裏),是一個狹小、森嚴、未加裝飾的房間;僅僅在一麵牆上掛著一幀年輕的阿赫馬托娃的肖像——那是莫迪利亞尼的作品。安娜·安德烈耶夫娜告訴我,她怎樣在巴黎結識了一位非常謙遜的意大利青年,這個青年懇求為她畫一幅肖像。這是1911年的事。那時,阿赫馬托娃還不是阿赫馬托娃,而莫迪利亞尼也還不是莫迪利亞尼。但是這幅畫(雖然其手法同莫迪利亞尼後來的作品有所不同)線條的準確、熟練和藝術的感染力卻已是顯而易見的了。
影片和小說中的主人公——那是處於絕望和瘋狂狀態中的莫迪利亞尼。但莫迪利亞尼並不是一個隻會在“洛東達”喝酒,隻會在被咖啡濺汙的紙上畫畫的人,他在畫架前打發了不少歲月,用油彩畫裸體畫和肖象畫。
他讀書之多總是令我驚訝不止。我似乎還沒有見到過第二個像他這樣喜愛詩歌的畫家。無論但丁、維永、萊奧帕爾迪、波德萊爾、還是蘭波,他都要背誦。他的油畫不是偶然的幻想——這是為畫家所洞悉的一個由天真和智慧的特殊結合所構成的世界。當我說“天真”這個詞兒的時候,當然我並沒有想到幼稚、天生平庸或故作粗俗;我把天真理解為一種新穎的感受能力,一種直感,一種內在的純潔。他所作的肖像畫全都和模特兒惟妙惟肖——我是就我所認識的人作此判斷的,——如茲博羅夫斯基、畢加索、迪埃戈·裏維拉、馬克斯·雅科布、英國女作家比阿特麗斯·赫斯金格斯、蘇京、詩人弗朗斯·埃倫斯、季列夫斯基,最後還有莫迪的妻子然娜。他從不迷戀背景或任何外在之物;他的油畫展示了一個人的天性。例如,迪矣戈·裏維拉肥胖笨重得幾乎有些古怪;蘇京經常保持一種悲戚的困惑表情,一種固定不變的厭世的苦悶。但奇怪的是,莫迪利亞尼形形色色的模特兒都有一個共同的特點;把他們統一起來的不是老一套的手法,不是外在的表現方法,而是畫家的處世態度。茲博羅夫斯基和他的那副宛如一頭馴順的毛發蓬鬆的牧羊犬的尊容,茫然若失的蘇京,穿著襯衫的溫柔的然娜,一個小姑娘,一個老頭子,一個女模特兒,某位大胡子先生——所有這些人都像被人欺負的孩子、雖然有些孩子長著滿臉胡髭或一頭蒼蒼白發。我想,莫迪利亞尼所想象的生活可能是由十分凶惡的成年人所布置的一座巨大的兒童花園。
當然,傳說有一部分是真實的,因而也就不難理解,何以莫迪利亞尼的生平能使編劇的人著迷了五不久以前我在報上看到一則消息,說莫迪利亞尼作的一幅小小的肖像畫在美國的一次拍賣中以十萬美元售出。莫迪利亞尼一輩子所花的錢也不足這筆巨款的四分之一。我曾多次目睹,羅紮利老婆子,第一村路上一家微不足道的意大利小飯店的老板娘,僅用一塊肉或一份通心粉就從莫迪利亞尼手中換到了一幅畫;她不願要,但他堅持要給——他又不是要飯的;於是羅紮利便瞧瞧那些塗滿了細細的、支離破碎的線條的小紙片,悲哀地歎口氣道:“我的上帝……”還有一點也是實情,那就是連一些博識多聞的繪畫鑒賞家也不理解他的作品。對於喜歡印象派的人們來說,莫迪利亞尼對光線的冷淡、構圖的清晰、對模特兒的任意改變,都是不能接受的。大家都在談論立體派;有一些被破壞的觀念所控製的藝術家,同時又是工程師、建築師和設計師。對於立體派油畫愛好者說來,莫迪利亞尼是一個舊時代的殘餘。
傳記作家指出,1914年是莫迪利亞尼得意之年:他找到了一下子就理解並愛上了他的作品的畫商茲博羅夫斯基。但茲博羅夫斯基自已卻是一個倒黴鬼:這位年輕的波蘭詩人來到巴黎,希望作一次前往神話般的基西拉島的航行,結果卻在“洛東達”裏麵對著一杯咖啡一籌莫展。他身無分文,和妻子同住在一所小住宅裏,莫迪利亞尼常在那裏工作。而茲博羅夫斯基卻把他的油畫夾在腋下,從早到晚在巴黎城裏四處奔走,妄想用個意大利畫家的作品去引誘真正的畫商。
說它真實,最後還在於莫迪利亞尼有時確被不安、驚恐、憤怒所支配我記得在一間堆滿廢物的工作室裏的一個夜晚;屋裏的人很多——有迪埃戈·裏維拉,有沃洛申,還有幾個女模特兒。莫迪利亞尼非常激動。他的女友比阿特麗斯·赫斯金格斯用很重的英國口音說:“莫迪利亞尼,您別忘了您是一位紳士,您的母親是一位上流社會的太太……”這些話在莫迪身上就像符咒一樣靈驗;他一言不發地坐了很久;後來忍不住了,便動手毀壞牆壁;他剝去灰泥,想把磚頭抽出來。他的手指血淋淋的,眼神是那麼絕望,我受不了,便走到堆滿雕刻品的碎屑、打碎的碗碟和空箱子的肮髒的院子裏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