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戰爭時期,他晚間常到畫家們進晚餐的一家飯館去;他坐在室內樓梯的梯階上;有時朗誦但丁的詩,有時談大屠殺,談文明的毀滅,談詩,除了繪畫以外,無所不談。他一度迷上了十六世紀的法國醫學家諾斯特拉達穆斯的預言。他要我相信,諾斯特拉達穆斯準確地預測到了法國大革命、拿破侖的興亡、羅馬教皇帝國的末日、意大利的統一;他還援引那些尚未應驗的預言:“在意大利建立一個共和國——這無關緊要……比較重要的是——人們被流放到小島上去,一位暴君將要執政了,一切沒有學會沉默的人都要被關進監獄,人們將開始遭到屠殺……”他從衣袋裏掏出一本破爛不堪的小冊子,開始叫喊起來:“諾斯特拉達穆斯預見到了空軍的誕生。所有膽敢不按時微笑或啼哭的人,很快就要被送到極地去——一部分送到北極,另一部分送到南極……”
關於俄國革命的第一批消息傳來以後,莫迪向我奔來,擁抱著我,並興奮地尖叫起來(有時候我簡直不懂他在說些什麼)。
年輕的姑娘然娜開始常到“洛東達”來,她很像一個小學生;她有一雙明亮的眼睛,一頭淺色的頭發,她怯生生地打量著畫家們。據說她正在學畫。我在回俄國之前不久,曾在沃瑞拉爾大街看見莫迪利亞尼和然娜一起散步。他們挽手而行,麵帶笑容。我想:莫迪終於找到了自己的幸福……
1921年5月,我重又來到巴黎。人們迫不及待地把一切新聞都告訴我。“怎麼,你不知道莫迪利亞尼已經死了嗎?……”對“洛東達”的朋友們的情況我毫無所知。莫迪總是咳嗽、受凍;肺病由此引起;肺都爛掉了。他於1920年初死在醫院裏;然娜沒有去墳地;當朋友們在葬儀結束後回到“洛東達”時,才知道一小時前然娜跳樓自盡了。莫迪留下一個小女兒——她也叫然娜。
一切就是如此。莫迪利亞尼是朋友們集資安葬的。一年後他的作品的展覽會在巴黎揭幕。人們著書談論他;他的繪畫成了人們發財的工具。不過這種事是那麼平淡無奇,簡直不值得多說……
在全世界形形色色的博物館裏——在紐約或在斯德哥爾摩,在巴黎或在倫敦——我都看到過莫迪利亞尼的作品。他有時也畫裸體畫,但他的大部分作品都是肖像畫。他創造了許多人物,他們的憂傷、麻木,他們那備受迫害的柔弱和在劫難逃的噩運,使博物館的觀眾為之震驚。
也許某一位現實主義的擁護者會說,莫迪利亞尼輕視自然,他的肖像畫上的女人,不是脖子太長就是手臂太長。似乎一幅繪畫就是一冊解剖學圖表!難道思想、感情和激情不能使比例改變麼?莫迪利亞尼不是一個冷眼旁觀者;他不是從一旁去觀察人們,他是和他們生活在一起。這是那些懷著愛情、痛苦和憂傷的人的肖像;同時畫上的日期也不隻是一個畫家的路標,而且也是一個時代的路標:1910年至1920年。如果說莫迪利亞尼不知道脖子上的頸椎骨有多少,那是十分可笑的,——他在裏窩那、佛羅倫薩、威尼斯的美術學校學這些學了許多年。他還懂得一些別的事:例如,在像1914年這樣的一年內包含了多少年。如果連貌似永恒的關於人的價值的概念都會發生變化,那麼一個畫家又怎會看不到自己的模特兒那業已發生變化的麵孔呢?
莫迪利亞尼的畫將告訴子孫後代許多事情。我現在看見,我那遙遠的青年時代的朋友就在我的眼前。在他的心中蘊藏著多少對人們的熱愛和對他們的擔心啊!人們寫啊,寫啊——寫“他喝酒,胡鬧,最後死了”……問題不在於此。甚至也不在於他那像古老的寓言一般富有教益的一生遭遇。他的命運同別人的命運是緊緊聯在一起的,如果有人想了解莫迪利亞尼的悲劇,那就讓他別去回憶印度大麻酚,而去回憶一下窒息性瓦斯,讓他去想想茫然若失的、麻木的歐洲,想想這個世紀所經曆的曲折蜿蜒的道路,想想莫迪利亞尼的已被鐵環緊緊扼住的任何一個模特兒的遭遇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