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策不懂她怎就突如其來這般慍怒,他向來吃不準卓聞的喜怒無常,剛剛咬牙蓄起的力氣又跑得山遠,他強撐著坐了起來,一把握住她仍撈著衣襟的冰涼手腕:“你……到底在說什麼?”
卓聞卻驟然鬆開了他,眼角冷冷一瞥:“想知道?”他未待回答,她卻忽然取來一杯涼茶,盡數潑到了他的臉上,那冷意竟引著他渾然入睡,耳邊卓聞的聲音漸變模糊,卻仍帶著譏諷,“我告訴你便是,保不準你又要後悔,我卻是又有的笑話瞧了。”
王策伸手一握,整個人卻輕了起來,漂在無邊的黑中,他掙紮幾番,漸漸泄了力量,不知多久,他睜眼,發現自己竟是剛剛小憩醒來,伏著身下的案子,白袖壓散了幾處墨跡,他茫然四顧,案上四處散著幾本被翻得起了毛邊兒的兵法戰論,密密麻麻標注著小字,葳蕤枝葉探進了窗子,偶爾聞得幾聲蟬鳴。
正詫異著,隻見一老媽子粗布素釵,捧著一大碗蹣跚入內,笑著喚道:“阿策,綠豆湯冰著的,此刻可要飲一碗?”
他十分自然地接過,小口啜著,餘光掃向牆上掛著的銀甲,醍醐灌頂一般,淡淡笑了。
是的,炎夏貪睡,也不知夢中入了何處幻境,醒時竟生出幾分癡意,方才險些忘來了自己是誰,著實可笑。
阿策,他的乳母這般喚他,這是他的小名,隻有親昵的人才知曉的小名。
他是衛國赫赫有名的銀虎將軍,溫蘇。
溫家的顯赫並非是世代的顯赫,隻到了溫蘇這一代,才有些熬出頭的趨勢,他剛出生時,溫父為他取溫蘇一名,本是十分滿意的,可這孩子愈發長大卻愈是少言寡語,他生得好看,一雙眼睛也是通透的清澈,隻是……說起話來卻叫人急得牙酸,這算作怎麼一回事?
溫父思忖著,許是名字取得有些文靜了,隻盼他雖不善言語,可出口卻是必要有些章法條理的,又給他取了一小名,阿策。
衛國的財大氣粗向來是出了名的,可笑的卻是,衛民衛商衛國的皇帝富得流油,朝中為官的卻隻得傍死了那不變的俸祿養家糊口,雖也算是富足,可這既定的銀子不足填補人心的貪婪,大多官員私底下便少不得做些不見人的勾當,而溫父,一小小輕車將軍卻是一股難見的清流,清心寡欲得叫人懷疑是不是快要如佛家升天了。
國富,城中的排場也大,莫說城中的豪宅鱗次櫛比,叫人目不暇接,路上走著大肚便便的商人都恨不得鑲上滿口的金牙,溫家麼,依舊是那朵出淤泥不染的白蓮花,溫宅被擠在一處旮旯處,方方正正,乍一看許是覺得簡陋得叫人心酸,可若走近了些便會覺得綠意盎然,翠生生枝條藤蔓攀了滿牆。
溫蘇十分喜愛坐在院中,侍弄著花草,如歸園老農一般,為滿宅的花花草草灌水施肥。
彼時三國多戰事,溫父官兒雖小,大多時候卻也是因戰事在沙場上耗著時間,溫蘇懂事且乖巧,安安靜靜陪著病弱的母親,等著溫父歸家,那是清冷的溫宅少有的暖人時光。
他三歲,過年的時候,外麵的炮仗不死不活落了幾個響,溫父踏著滿地銀雪歸來,拍著溫蘇的小腦瓜,親切道:“阿策,想不想爹爹?”
“想。”其實是不想的,溫蘇垂著腦袋,三歲的小娃娃,卻裝了滿肚子的心思。
溫父便朗聲笑了起來,連連點頭,大掌拍得他腦袋生疼。
五歲,他坐在院中曬太陽,那月季剛剛開了小片,香氣淡淡的,溫父便又回來的,滿臉的風霜,仍是笑吟吟的,大掌繼續拍著他,與他蹲在一塊捏泥人玩。
“阿策,想爹爹嗎?”溫父又是這般問道。
溫蘇默了默,昧著良心,又點了點頭,仍不去望他老爹那一雙滾燙且期盼的雙眼。
夏初的時候,溫父又走了,這次的戰事似是十分吃緊,臨行前他將溫蘇抱在懷裏,胡子貼著他的臉,唉聲歎氣,溫蘇有些抵觸,他向來不習慣這般突如其來的親近,正想推開,卻望見溫父那落寞且不舍的麵孔,還是忍了。
他眼睜睜望著溫父離去,心中竟有些酸澀,他捂著胸口,神色微妙,像是悟到了什麼一般,很是欣喜。
溫父走了很久,他八歲那年,溫父拖人為他捎回了一杆極好的九曲槍,他握在手中耍了幾日竟叫他耍出了些名頭,於是溫蘇的日子便多了些趣味,除了整日以花草為伴,閑暇時便練槍,待十二歲的時候,溫父仍未歸,他卻已耍得一手叫人嘖嘖稱歎的好槍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