卓聞怎麼聽怎麼覺得不對,這話好像是在罵她厚臉皮?她麵上雖帶著笑,暗地裏卻攢緊了拳:“那又如何?你費了一番功夫,到底還是沒瞞過我,反而鬧了一出大笑話,阿策,你若是真想跟我走,跑來講幾句好話求得我心軟,我一個大發慈悲,興許就帶著你了,何必如此大費周章呢?”
王策望著她頗有幾分得意的麵孔,又露出了那種帶著點嫌棄的神色,他淡定地從袖中掏出一張薄紙,丟在她的麵前:“你忘了這個?”
卓聞狐疑地取來一看,愣了。
之前他們二人簽好的契約,末尾那“生死永隨”的幾個大字,是從未有過的刺眼。
“這契約我們互相都按了手印,生死永隨,你說的;出爾反爾,終要付出代價,也是你說的,難不成要毀約?”
卓聞一挑眉,作勢便要扯過那契約撕個粉碎,可動作卻慢了下來,隻因前一刻還看不出什麼表情的王策似是似是慌了一般,猛然起身,一把按在她的手上,眸色深沉,死死盯著她看。
“……別動。”他的聲音也不知不覺變得沙啞了幾分。
“你怕了?”卓聞倒也不掙紮,“這薄薄一張紙,如何談得上是契約,我說毀便毀了。”
果然隻是一副空架子,威風不了幾時。
王策仍緊緊按著她的手,麵孔漸近,一字一句道:“不,並非這契約。”
卓聞道:“那又是什麼?阿策,我如今大可同你講清,我向來都是說話從不作數的,你若每句都信了,便真真是個傻子了。”
王策呼吸滯了一瞬,輕聲道:“那你同溫蘇講過的話,也全都不作數嗎?”他見她愣住,一把抽回她手中的薄紙,握在掌心,生怕被再次搶走了似的。
卓聞本心中微有觸動,可見他這副仿佛受了委屈卻愣是擺著一張沒什麼表情的模樣,便忍不住毫不客氣地拍著桌子放聲大笑,這姑娘生得纖細瘦弱,笑聲卻是格外的清爽,王策的耳朵,眼見著在她的笑聲中一點點紅了。
待她終於笑得盡了興,心中的惡趣味也難得少了幾分:“怎麼,你想起那些事情了嗎?”
王策緩緩搖頭:“一絲一毫都不曾想起,隻是……”
“隻是?”
“我去了靖國中你的那處宅子。”
王策記得清楚,女兒節的那日,他與王闕登門拜訪,後又被卓聞強留宅中,不小心跌進了一池清水中,夢到了那孤僻寂寞的守藥人。
穀雨曾說,那池中是被卓聞施了法術的,許是跌進池中的人會夢到自己的前世今生。
靖國皇宮中,有關溫蘇的那場夢境被突兀打斷,他整夜難眠,隻想著那小小少年溫蘇到底如何了,未孚又到底如何了,溫宅窗下的鐵欄與臘梅,可隨著冬去春來,漸漸枯敗了?
他閉上眼,緩緩沉入池底,因那宅子久不打理,池中已不見那尾肥鯉,隻有冰涼的池水漫過他的身子,麵頰。
可他所期待的夢境、幻境都未出現,唯有一副聲貌俱全的畫麵,是未孚被靖國大軍團團圍住,青衣幾乎被鮮血打透,他雖是旁觀者,竟也感受到了那撲著口鼻的血腥氣。
一支色彩花紋皆古怪的長劍貫穿了她的胸口,她卻死死握著身後一具屍體的銀甲,指尖也割出了口子,她卻仍咬著牙不鬆開。
王策定眼一瞧,那屍體是溫蘇。
是十七八歲的溫蘇,已褪去了少年的稚氣,他雙眸緊閉,已然沒了呼吸,卻笑得格外釋然。
未孚唇角有鮮血溢出,止不住的架勢,染了大半的麵孔,格外猙獰,她幾近瘋癲地伏在溫蘇的耳邊,反反複複地道:“你想逃麼?你別想!你就算死了千百次,我也能找到你!你就算躲進山裏,鑽進河裏,就算燒成了灰……”她的血緩緩滴落在他的眼角,覆住了那粒淚痣,“你燒成灰,我也會認得你。”
死人無法言語,溫蘇仍微笑著,未孚卻已失了力氣一般,整個人癱倒下去,她的額抵著他的額,吐出了最後一句話:“倘若你被我找到,就再也別想逃了。”
池水嗆進口中,王策下意識地劃動四肢,待回過神時,他已浮出水麵,夜空一輪明月映在池中,遙遙相望,那清冷的光輝灑在臉上,他竟覺得比池中水還要涼。
月光與池水令他清醒萬分,他回憶著夢境環境中所經曆的一幕幕,忽然輕聲笑了。
他笑這人世的複雜,他笑這人心的險惡,他笑世間一物竟有千萬麵,你瞧他癡傻,他瞧他奸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