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二章 君子有斐1(1 / 2)

這事需得從霍濯爺爺那一輩講起,衛國的富有都是祖祖代代傳下來的,雖說家家都是富有的,可若像霍家這種又有錢又有能耐的屬實少見,以至於那段時候,霍家的仆人一個個都是昂首挺胸走在路上,腦袋恨不得揚到天上。

霍濯的爺爺霍峽,便是衛國驍勇無畏的大將軍。

可這將軍的名頭卻是來得有些古怪。

彼時三國間的戰事早不如以往那般頻繁,百姓過得也算順遂,這於百姓來講是好事,可於霍家來家,空有一將軍的名頭,還是從祖上傳下來的,這不是坐等著吃空祖祖輩輩的榮耀,全叫旁人當笑話看嗎?

霍峽年事已高,卻隻經曆過一場大戰,每每說起便激動得難以自抑,口水唾沫橫飛,將那戰場的情形描述得如在眼前,講罷後瞟一眼坐下愣頭愣腦的霍濯和他爹霍飛營,通紅的臉變得慘白。

是的,誰也不曾想到,這一輩輩墳上冒青煙的好運氣折在了這對父子的身上。

霍濯和他爹,便是衛國向來都看不起的讀書人。

霍飛營生來便是一副文弱相,胳膊瘦弱的連菜刀都掂不起一把來,這文弱相更是一絲不落,全都傳到了霍濯的身上,霍家的宅子中唯一間小小書屋,被霍飛營各處搜刮來的書籍堆得幾乎無處下腳,霍濯最喜歡的便是與他老爹坐在那書堆中,對著燭火,看書看到天亮。

霍宅雖大,但爺孫畢竟是一家,每日總要見上幾麵,霍峽每次見到父子二人都忍不住搖頭大罵:“我們霍家怎就出了你們這兩個無用的廢物?”霍濯是有幾分骨氣的,初時還仰著腦袋與爺爺頂嘴,可挨了幾頓柳條後便也學乖了。

沙場征戰是一副怎樣的情形,霍濯在書中已讀過千千萬萬,霍濯始終不解,爺爺怎的就如此在意霍家一代代武門的虛名,那濺血的馬蹄美嗎?風沙中的悲號竟是悅耳嗎?妻離子散,相別千裏的愁苦,於他爺爺看來,竟是盛世華景嗎?

霍濯每每想到這裏都覺得,不是衛國瘋了,便是他與他老爹瘋了。

霍峽整日愁苦,總覺得自己這一身好功夫無用武之地,盼著三國之間再轟轟烈烈打一架盼得雙眼通紅,就這樣一日日盼白了頭,盼到走路都需得三人攙著的時候,終於盼來了。

靖國和衛國,又開打了。

老爺子樂得從椅子上蹦了起來,握著拐杖的手直抖,命人去翻了幾十年都被壓在了箱底的戰衣,仆從跪在地上將那戰甲碰上前來,霍峽眼圈紅了,他伸出手來剛摸到了邊角,便望見了那一雙已蒼老不堪的手,正如這手的主人一般,已是毫無用處了。

霍峽的笑便僵在了臉上,化作一抹悲涼。

再後來,霍飛營被他硬生生送上了戰場。

霍飛營這一生,從未和“武”字沾上丁點的邊,言談舉止皆是書生相,可當霍峽鐵打似的命令傳來時,他竟雲淡風輕一撩衣袍,跪在地上,應了。

“霍家的名聲,絕不能毀在你與濯兒的手中。”霍峽如是說著,“你們縱是死,也要死在沙場上。”

說罷,老爺子仿佛用盡了最後的力氣,癱在椅上,隻有眼珠子能動了。

初冬的那日,霍濯起得極早,他顧不上穿好衣裳和鞋子,捧著貂裘去追趕眼前那匹越來越遠的白馬,馬上是他父親羸弱的身影,父親穿著爺爺的戰衣,像是裹在圓筒中似的,輕易便能惹人發笑。前方的路筆直卻殘忍,若一路走下去,便隻得一個“死”的結果,可父親,還是那樣義無反顧。

霍濯追不動了,他跌在地上,冰冷的小臉貼在貂裘上摩擦著,他終於忍不住落淚了。

霍飛營臨行那晚的言語在耳邊回蕩。

“濯兒,喜歡讀書嗎?”

“喜歡。”

“讀書人也應有讀書人的骨氣,武人提刀上戰場,守邊疆,護城牆,讀書人卻也不是無用的廢物,戰場上可出謀劃策,朝堂上可安邦定國。”

“那父親,為何他們皆瞧不起讀書人?”

“這衛國,國風不正。”霍飛營柔弱溫和的麵孔竟多了一絲冷意,卻又化作無奈,似消融的冰雪,又暖了下來,“濯兒,世人如何看你,無關緊要,可你看這寰宇,卻不能如蛙困井底一般,隻得一方天地。”

年前,霍濯得了消息,父親戰死了,隻留一件殘破的血衣。

霍濯站在窗前,窗外不知何時落了大雪,似父親往日最喜愛穿在身上的白衣,他靜靜在窗前站了一夜,心中已是麻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