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峽聽不到這個消息了,他在父親出征後的三日便因舊疾逝世,死前雙眼瞪得恍若銅鈴,嘴中仍念叨著此生經曆過的那一戰,他伸出蒼老幹癟的手在空中一握,也不知握到了什麼,笑著離去了。
這井底之蛙,至死也走不出那方方正正的小天地,他於井底看到的所有,便是他的一生了。
說來可笑,這世代聞名的武門霍家,留下的最後一個種,竟是個讀書人。
這是衛國這些年來,眾人掛在嘴邊最多的一個笑話。
而那一戰,衛國敗了。
霍濯也是在敗後的半年才知道,父親上了戰場時早已謀劃一奇兵之計,卻遭眾兵恥笑,他望著夜時衛兵肆無忌憚,圍著篝火飲酒吃肉,隻等著靖兵來襲便硬著頭皮衝去,將這戰事看作兒戲,心中隻覺悲涼。
霍飛營在帳中枯坐一夜,第二日清晨隻身衝出軍營,朝著靖軍奔去,一路招搖至極,想借此誘敵,為衛軍拖延時間,若守山奇襲,此戰便可大勝。
可無人信他,眾兵隻道他讀書將腦子讀傻了。
父親死在了靖軍的一箭之下。
衛軍這一戰,更是敗得毫無懸念。
這多年來的舊事,霍濯一向是藏在心中的,如今一口氣講了出來,竟難得的生了怒意,他一手握著茶杯,雙眼赤紅:“鞠躬盡瘁之人遭眾民嗤笑,癡愚誤事之軍竟成了護國的烈士,這般顛倒黑白,豈非國風不正?”
王策忽然想起那環境中的衛帝,貪得無厭,挾了寧王要俘虜,要過俘虜又討地,怎的過了那麼多年,衛國皇室的這風氣還不曾改變嗎?
“那你又為何會在江離少爺的府中?”他將前因後果都串聯起來,依舊不得答案。
若隻是所謂的一番好意,也未免過於勉強。
霍濯卻道:“這衛國的富商之首江離,竟也是個視書如命文人,——你,可曾想到嗎?”
入了夜,院中的空氣便有些潮濕,王策將霍濯送到了江府西院的書屋,霍濯便睡在這屋中。門敞開了一半,王策望去,被屋中的書晃了眼,隻因這屋子雖小,可若不是瞧見了裏頭,誰能清楚這小屋中竟是另一片天地?莫非霍濯整日便真借著這筆墨紙硯飽腹了?
霍濯見他看得癡了,不由笑道:“進來喝杯茶可好?”
方才在王策的屋中二人已將肚子灌得滾圓,可此刻麵對這藏寶閣一般的書屋,王策心中竟生出了向往之意,也不推脫,踱步而入,卻未曾想,這屋中更是別有洞天,寬闊得有些不像話,四壁皆是被擦得一塵不染的架子,各類書被碼得極為整齊,角落處還立著一隻長木梯。
王闕也愛書,平日裏若是得了好書看入了迷,一日三餐便忘了兩餐,所以他殿中的書已足夠叫人目不暇接,卻不想江家一小小書屋竟比過了王闕殿中書閣數倍。
“世上千態,定有上百不合乎我意,今日府中的仆從笑我一股子文人的酸氣,明日街上的小販罵我丟了霍家的臉,我一介凡人,絕不得七情六欲,可若心中煩躁,便到這書屋中走一遭。”霍濯站在書架下,似在感歎,“人生既苦還短,人世卻何其寬廣,我無法看遍這人世各處,許多事情,便要在這書中尋答案了。”
“你考了七次科舉,卻次次榜上無名。”王策淡淡開口,“想必你心中清楚,你榜上無名並非無才,而是這衛國官員無德。”
霍濯笑中透著傲氣:“是。”
“既然如此,你又何必拘在這衛國?”
霍濯抬手撫著那一冊冊書,目光極為溫和,卻又堅定:“我生在衛國,便是衛國的人了,若能扶正這衛國的不正之風,文人與武人並肩平齊……”他說著,似也覺得不大可能,便自嘲一笑,揭過不提了。
江府雖不似衛國其他一眾富商一般明珠璀璨,奢靡無度,可畢竟是大家大戶,連帶著角落裏都是花團錦簇的盛景,且府中隨處可見各色婀娜多姿的美人,王策四處想尋個清淨,最終卻發現,原來這書屋就是個極好的位置,他雖不似霍濯與王闕那般癡迷於讀書,可這周遭卻是難得的安靜。
王策捧著幾卷書,竟在這書房睡去了。
第二日醒來已不見霍濯,桌上留了字條,說是去外頭買書了,他吃了上回的教訓,不敢再叫阿策去冒險,生怕他再被誰拐了去,王策望著字條,忍不住輕笑,餘光瞥到了窗外,忽然僵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