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牛缺徑於山中而遇盜,奪之車馬,解其橐笥,拖其衣被。盜還反顧之,無懼色憂誌,歡然有以自得也。盜遂問之曰:“吾奪子財貨,劫子以刀,而誌不動,何也?”秦牛缺曰:“車馬所以載身也,衣服所以掩形也,聖人不以所養害其養。”盜相視而笑曰:“夫不以欲傷生,不以利累形者,世之聖人也。以此而見王者,必且以我為事也。”還反殺之。此能以知知矣,而未能以知不知也;能勇於敢,而未能勇於不敢也。凡有道者,應卒而不乏,遭難而能免,故天下貴之。今知所以自行也,而未知所以為人行也,其所論未之究者也。人能由昭昭於冥冥,則幾於道矣。《詩》曰:“人亦有言,無哲不愚。”此之謂也。
事或為之,適足以敗之;或備之,適足以致之。何以知其然也?秦皇挾命錄圖,見其傳曰:“亡秦者,胡也。”因發卒五十萬,使蒙公、楊翁子將,築修城,西屬流沙,北擊遼水,東結朝鮮,中國內郡車而餉之。又利越之犀角、象齒、翡翠、珠璣,乃使尉屠睢發卒五十萬,為五軍,一軍塞鐔城之嶺,一軍守九疑之塞,一軍處番禺之都,一軍守南野之界,一軍結餘幹之水,三年不解甲弛弩,使監祿無以轉餉,又以卒鑿渠而通糧道,以與越人戰,殺西嘔君譯籲宋。而越人皆入叢薄中,與禽獸處,莫肯為秦虜。相置桀駿以為將,而夜攻秦人,大破之,殺尉屠睢,伏屍流血數十萬。乃發適戍以備之。當此之時,男子不得修農畝,婦人不得剡麻考縷,蠃弱服格於道,大夫箕會於衢,病者不得養,死者不得葬。於是陳勝起於大澤,奮臂大呼,天下席卷,而至於戲。劉、項興義兵隨,而定若折槁振落,遂失天下。禍在備胡而利越也。欲知築修城以備亡,不知築修城之所以亡也,發適戍以備越,而不知難之從中發也。夫鵲先識歲之多風也,去高木而巢扶枝,大人過之則探,嬰兒過之則挑其卵,知備遠難而忘近患。故秦之設備也,鳥鵲之智也。
或爭利而反強之,或聽從而反止之。何以知其然也?魯哀公欲西益宅,史爭之,以為西益宅不祥。哀公作色而怒,左右數諫不聽,乃以問其傅宰折睢曰:“吾欲益宅,而史以為不祥,子以為何如?”宰折睢曰:“天下有三不祥,西益宅不與焉。”哀公大悅而喜。頃,複問曰:“何謂三不祥?”對曰:“不行禮義,一不祥也。嗜欲無止,二不祥也。不聽強諫,三不祥也。”哀公默然深念,憤然自反,遂不西益宅。夫史以爭為可以止之,而不知不爭而反取之也。智者離路而得道,愚者守道而失路。夫兒說之巧,於閉結無不解,非能閉結而盡解之也,不解不可解也。至乎以弗解解之者,可與及言論矣。
或明禮義、推道體而不行,或解搆妄言而反當。何以明之?孔子行遊,馬失,食農夫之稼,野人怒取馬而係之。於貢往說之,卑辭而不能得也。孔子曰:“夫以人之所不能聽說人,譬以大牢享野獸,以《九韶》樂飛鳥也。予之罪也,非彼人之過也。”乃使馬圉往說之,至,見野人曰:“子耕於東海,至於西海。吾馬之失,安得不食子之苗?”野人大喜,解馬而與之。說若此其無方也,而反行,事有所至,而巧不若拙。故聖人量鑿而正枘。夫歌《采菱》,發《陽阿》,鄙人聽之,不若此《延路》、《陽局》,非歌者拙也,聽者異也。故交畫不暢,連環不解,物之不通者,聖人不爭也。
仁者,百姓之所慕也。義者,眾庶之所高也。為人之所慕,行人之所高,此嚴父之所以教子,而忠臣之所以事君也。然世或用之而身死國亡者,不同於時也。昔徐偃王好行仁義,陸地之朝者三十二國。王孫厲謂楚莊王曰:“王不伐徐,必反朝徐。”王曰:“偃王,有道之君也,好行仁義,不可伐。”王孫厲曰:“臣聞之:大之與小,強之與弱也,猶石之投卵,虎之啖豚,又何疑焉!且夫為文而不能達其德,為武而不能任其力,亂莫大焉。”楚王曰:“善!”乃舉兵而伐徐,遂滅之。知仁義而不知世變者也。申菽、杜茝,美人之所懷服也,及漸之於滫,則不能保其芳矣。古者,五帝貴德,三王用義,五霸任力,今取帝王之道,而施之五霸之世,是由乘驥逐人於榛薄,而蓑笠盤旋也。
今霜降而樹穀,冰泮而求獲,欲其食則難矣。故《易》曰“潛龍勿用”者,言時之不可以行也。故“君子終日乾乾,夕惕若厲,無咎。”終日乾乾,以陽動也;夕惕若厲,以陰息也。因日以動,因夜以息,唯有道者能行之。夫徐偃王為義而滅,燕子咐行仁而亡,哀公好儒而削,代君為墨而殘。滅亡削殘,亂之所致也,而四君獨以仁義儒墨而亡者,遭時之務異也。非仁義儒墨不行,非其世而用之,則為之擒矣。
夫戟者,所以攻城也;鏡者,所以照形也。宮人得戟,則以刈葵,盲者得鏡則以蓋卮;不知所施之也。故善鄙不同,誹譽在俗;趨舍不同,逆順在君。
狂譎不受祿而誅,段幹不辭相而顯,所行同也,而利害異者,時使然也。故聖人雖有其誌,不遇其世,僅足以容身,何功名可致也!
知天之所為,知人之所行,則有任以於世矣。知天而不知人,則無以與俗交;知人而不知天,則無以與道遊。單豹倍世離俗,岩居穀飲,不衣絲麻,不食五穀,行年七十,猶有童子之顏色,車而遇饑虎,殺而食之。張毅好恭,過宮室廊廟必趨,見門閭聚眾必下,廝徒馬畔,皆與伉禮,然不終其壽,內熱而死。豹養其內而虎食其外,毅修其外而疾攻其內。故直意適情,則堅強賊之;以身役物,則陰陽食之。此皆載務而戲乎其調者也。得道之士,外化而內不化。外化,所以入人也,內不化,所以全其身也。故內有一定之操,而外能詘伸贏縮、卷舒,與物推移,故萬舉而不陷。所以貴聖人者,以其能龍變也。今卷卷然守一節,推一行,雖以毀碎滅沉,猶且弗易者,此察於小好,而塞於大道也。
趙宣孟活饑人於委桑之下,而天下稱仁焉。荊佽非犯河中之難,不失其守,而天下稱勇焉。是故見小行則可以論大體矣。田子方見老馬於道。喟然有誌焉,以問其禦曰:“此何馬也?”其禦曰:“此故公家畜也。老罷而不為用,出而鬻之。”田子方曰:“少而貪其力,老而棄其身,仁者弗為也。”束帛以贖之。罷武聞之,知所歸心矣。齊莊公出獵,有一蟲舉足將搏其輪,問其禦曰:“此何蟲也?”對曰:“此所謂螳螂者也。其為蟲也,知進而不知卻,不量力而輕敵。”莊公曰:“此為人,而必為天下勇武矣!”回車而避之。勇武聞之,知所盡死矣。故田子方隱一老馬而魏國載之,齊莊公避一螳螂而勇武歸之。湯教祝網者,而四十國朝;文王葬死人之骸,而九夷歸之;武王蔭暍人於樾下,左擁而右扇之,而天下懷其德。越王勾踐一決獄不辜,援龍淵而切其股,血流至足,以自罰也,而戰武士必其死。故聖人行之於小,則可以覆大矣;審之於近,則可以懷遠矣。
孫叔敖決期思之水而灌雩婁之野,莊王知其可以為令尹也。子發辯擊劇而勞佚齊,楚國知其可以為兵主也。此皆形於小微,而通於大理者也。
聖人之舉事,不加憂焉,察其所以而已矣。今萬人調鍾,不能比之律;誠得知者,一人而足矣。說者之論,亦猶此也。誠得其數,則無所用多矣。夫車之所以能轉千裏者,以其要在三寸之轄。夫勸人而弗能使也,禁人而弗能止也,其所由者非理也。昔者,衛君朝於吳,吳王囚之,欲流之於海,說者冠蓋相望而弗能止也。魯君聞之,撤鍾鼓之懸,縞素而朝。仲尼入見曰:“君胡為有憂色?”魯君曰:“諸侯無親,以諸侯為親。大夫無黨,以大夫為黨。今衛君朝於吳王,吳王囚之而欲流之於海。孰意衛君之仁義而遭此難也!吾欲免之而不能,為奈何?”仲尼曰:“若欲免之,則請子貢行。”魯君召子貢,授之將軍之印,子貢辭曰:“貴無益於解患,在所由之道。”斂躬而行,至於吳,見太宰嚭。太宰嚭甚悅之,欲薦之於王。子貢曰:“子不能行說於王,奈何吾因子也!”太宰嚭曰:“子焉知嚭之不能也?”子貢曰:“衛君之來也,衛國之半曰:不若朝於晉。其半曰,不若朝於吳。然衛君以為吳可以歸骸骨也,故束身以受命。今子受衛君而囚之,又欲流之於海,是賞言朝於晉者,而罰言朝於吳也。且衛君之來也,諸侯皆以為蓍龜兆。今朝於吳而不利,則皆移心於晉矣。子之欲成霸王之業,不亦難乎?”太宰嚭入,複之於王。王報出令於百官曰:“比十日,而衛君之禮不具者死!”子貢可謂知所以說矣。
魯哀公為室而大,公宣子諫曰:“室大,眾與人處則嘩少與人處則悲。願公之適。”公曰:“寡人聞命矣。”築室不輟。公宣子複見曰:“國小而室大,百姓聞之必怨吾君,諸侯聞之必輕吾國。”魯君曰:“聞命矣。”築室不輟。公宣子複見曰:“左昭而右穆,為大室以臨二先君之廟,得無害於子乎?”公乃令罷役除版而去之。魯君之欲為室誠矣。公宣子止之,必矣。然三說而一聽者,其二者非其道也。夫臨河而釣,日入而不能得一鯈魚者,非江河魚不食也,所以餌之者非其欲也。及至良工執竿,投而擐唇吻者,能以其所欲而釣者也。夫物無不可奈何,有人無奈何。鉛之與丹,異類殊色,而可以為丹者,得其數也。故繁稱文辭,無益於說,審其所由而已矣。
物類之相摩,近而異門戶者,眾而難識也。故或類之而非,或不類之而是;或若然而不然者,或不若然而然者。諺曰:“鳶墮腐鼠,而虞氏以亡。”何謂也?曰:虞氏,梁之大富人也,家充盈殷富,金錢無量,財貨無貲。升高樓,臨大路,設樂陳酒,積博其上。遊俠相隨而行樓下。博上者,射朋張,中反兩而笑。飛鳶適墮其腐鼠而中遊俠,遊俠相與言曰:“虞氏富樂之日久矣,而常有輕易人之誌。吾不敢侵犯,而乃辱我以腐鼠。如此不報,無以立於天下。請與公僇力一誌,悉率徒屬,而必以滅其家。”此所謂類之而非者也。
何謂非類而是?屈建告石乞曰:“白公勝將為亂。”石乞曰:“不然。白公勝卑身下士,不敢驕賢,其家無筦籥之信、關楗之固。大鬥斛以出,輕斤兩以內。而為論之,以不宜也?”屈建曰:“此乃所以反也。”居三年,白公勝果為亂,殺令尹子椒、司馬子期。此所謂弗類而是者也。
何謂若然而不然?子發為上蔡令,民有罪當刑,獄斷論定,決於令尹前,子發喟然有淒愴之心。罪人已刑而不忘其恩。此其後,子發盤罪威王而出奔。刑者遂襲恩者,恩者逃之於城下之廬。追者至,踹足而怒曰:“子發視決吾罪而被吾刑,怨之憯於骨髓,使我得其肉而食之,其知厭乎?”追者以為然而不索其內,果活子發。此所謂若然而不然者。
何謂不然而若然者?昔越王勾踐卑下吳王夫差,請身為臣,妻為妾,奉四時之祭祀,而入春秋之貢職,委社稷,效民力,隱居為蔽而戰為鋒行,禮甚卑,辭甚服,其離叛之心遠矣。然而甲卒三千人以擒夫差於姑胥。此四策者,不可不審也。夫事之所以難知者,以其竄端匿跡,立私於公,倚邪子正,而以勝惑人之心者也。若使人之所懷於內者,與所見於外者若合特節,則天下無亡國敗家矣。夫狐之捕雉也,必先卑體彌耳,以待其來也。雉見而信之,故可得而擒也。使狐瞋目植睹,見必殺之勢,雉亦知驚憚遠飛以避其怒矣。夫人偽之相欺也,非直禽獸之詐計也,物類相似若然,而不可從外論者,眾而難識矣,是故不可不察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