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64. 曾鞏(2 / 3)

我國家勃興昌運,撫有方國,四聖接武,澤流生民。所先者仁義之化也,所行者禮樂之教也,所敦者農桑之業也,所後者管榷之利也。然卒所以資國用而足兵食者,唯貨一扃尤為劇大。自曩歲群臣定議隨土宜而製之,或禁其私鬻以充郡縣之課,或通商人以泄縣官之利,各任其俗,成乎便宜。

以今觀之,則禁者誠非,而通者誠是也。何則?茗者山林之所產也,山林者人力之所營也。所營者博,則所生者眾。所生者眾,則所賦者餘。所賦者餘,則常生之業畢出於是矣。今乃申嚴號令,窒其私鬻之路,欲使民利一歸於公,雖斂之計誠得其術,曾不知敝生於下而抵冒之獄闐然而起矣。及其不勝也,然後從而加之,民或至死亡而不懼令,或至峻烈而無益,久不易則無乃傷二慈之政乎?而又上之而急,繼以千艘,一歲之庸,動逾百倍,傷財暴眾,無大於此,故曰禁者誠非也。今若普治天下,均其常法,上則蓄之以大扃,下則通之於商人。其直也,就中都而入之,其茗也,由外郡而與之。俾夫周旋海內,自受其益,所過關市,則悉增其稅,所至郡國,則悉弛其禁。大可以減縣官每歲之用,小可以息生民抵冒之獄,此謀一立,萬世利之。故曰通者誠是也。二者之論,期於一擇。

議酒

榷酤榷酤:指專賣清酒。之興久矣,桑羊建白之,武帝力行之,千秋奏罷之,新莽重立之。絕於魏,起於陳,盛於唐,大備於當今之世,其源益深,其本益固,其所害者多,所利者寡。雖有非常之智,弗能去其害也;雖有不世之略,弗能益其利也。盜濫日益起,爭奪日益繁,獄訟日益長,刑辟日益峻。非酌以便宜而建以中道,則淳厚之化其何以致哉?昔武帝之世,騁誌四夷,兵資國用皆所不贍,則置之者乃其榷也。孝昭之世,海內休息,務以仁政,綏懷於民,則廢之者亦其宜矣。雖新莽詭製,強複其法,然曆東漢魏晉,數百年間而弗複用焉。及陳氏膺統,文帝當禦,始下詔令恢而襲之。至於有唐,厥製漸備,或定其酤之稅,或別為三等之目,可否相半,損益相兼,行於一時,稍得其便。厥後京都免榷,以優乎大眾之聚,五州榷曲,以當乎鬻賣之利,隨所利害,以為定法。載在前史,灼有明驗。

我宋紹位,有三製焉。王城之中,則征其糵而不征其市;閩蜀之地,則取其稅而不禁其私;四方郡國,則各有常榷。軍旅之餉,非是不能給也;帑藏之實,非是不能充也;歲時之課,非是不能足也;醝艸名之扃,非是不能並也,其名雖異而其課則同,其法則三而其利則一。課既同,利既一,則天下之製可以盡一矣。然朝廷所以不一者,蓋將優遐邇之徼而重畿內之民。誠深利矣,孰若兼四海而利之?且盜濫爭奪,天下之公患也;獄訟刑辟,天下之大殃也。今使五城之中則亡其公患,閩蜀之地則棄其大殃,其餘郡國則兼殃患而有之。嗚呼!亦仁者之所非也。

愚以謂京都之內則宜遵舊常之法;天下郡國則宜通閩蜀之製。無損於課而課以之集,不煩於刑而刑以之省。可以導仁政,可以消爭心。前所謂酌其便宜而建以中道者,莫大於此。

財用

荀卿言富國之道曰節用裕民而善藏其餘,節用以禮,裕民以政。所謂裕民者,取之有製,使之優厚之謂也;所謂節用者,使之出入有度,足以相掩之謂也。善哉!荀卿言富國而先及民者,知本歟!比鹹平、景德雖有北警之役,而國用民力上下交足者,其是道哉?

今日無向者之警役,而藏於國者或寡,賦於民者或多。何哉?且節用經製、百官謹職皆如向之時,胡為國用民力不加焉?是亦天時之水旱,兵食之多冗,管榷之未通。姑當乘豐而儲備,利商而通貨,練兵而去冗。昔堯湯水旱而民無捐瘠者,備先具也。唐大曆後,國費能給者,劉晏輩利商轉貨也。兵貴精,昔曹公以五千敵眾萬,故冗食可省也。如是,其民賦少省,國用少充,庶幾民裕國足如荀卿之言也。

議錢上

夫製世禦俗非一謀可盡也,便民益國非一術可該也。是以聖人在上,隨輕重而禦之。民所重則禦之以輕,民所輕則禦之以重。有刀布之法,有幣帛之製。刀布者,貨之流也;幣帛者,貨之源也。流非源不蓄,源非流不行。二者循環,迭相為救,此聖人有國禦天下之大柄也。堯以是傳之舜,舜以是傳之禹,禹以是傳之湯,湯以是傳之文王。文王已前德之盛者也,故其道雖立而其跡不傳。逮乎武王建祚,師望佐業,外則通三幣之貨,內則製九府之常,或名之刀,或名之布,或名之泉。刀者取其利也,布者取其散也,泉者取其流也,流則天下之用足,散則天下之財阜,利則天下之民和。民和而後廉取興,財阜而後禮義浹,用足然後德化被。管子用之,所以輔桓公而成開塞之術也。周景變之,所以隳祖構而忘小大之法也。緣此而下,廢興不常。西漢以來,其製屢易,陳七福者有焉,述操柄者有焉,錫銅山者有焉,廢五銖者有焉,創鹿幣者有焉,建三官者有焉。晉宋而後,俗化慚薄,上先其製,下成其私,有風飄水浮之輕,有線環赤郭之異。百名千品,莫可勝述。遠近流俗,益用苦之。李唐受命,盡掃其轍,文之以年紀,創之以事宜,規模小大,最為折衷,天下得以從其便,人主得以操其權,較之古先,誠得其術。

我國家剗去偽亂,襲有唐休烈,鼓鑄有常職,輦運有常數,盜濫有常禁,出納有常經,稽其本末可謂詳矣。然比歲以來,邦用頗乏。於民也,有困窮耗費之苦;於國也,無豐盈羨給之餘。議者紛起,莫從其便。或曰:宜鑄為大錢,以加千百之直。或曰:宜兼造鐵製,以同閩蜀之法。大可以益國,小可以便民。行於一時,足見其利。鑄為迂遠之談,苟簡之謀也,非所謂利於經人也。夫久為大錢,則民失其用,用失其用則眾易其業,易其業則困匱生而奸濫起矣。兼造鐵則國重其禁,重其禁則俗違其便,違其便則抵冒作而刑辟煩矣。且今之刀布有四患焉:蓄而不行,一患也;盜鑄日積,二患也;於用甚輕,三患也;歲鑄不給,四患也。夫伐山取穀鼓鑄,而泉有不行者,兼並聚之也;法令峻烈,甚於水火,而民或盜鑄者,薄利誘之也;大小之法,與前無異,而用之甚輕者,異物害之也;寶貨之路出於羨餘,而歲鑄不給者,浮費奪之也。為今之策,不若去四患而立四利。何謂四利?塞兼並一也,嚴法令二也,禁異物三也,節浮費四也。四利既立,四患可除。當今之宜,莫便於此。

議錢下

問:自古錢法,未有如國家之折衷者。然比年以來,銅產耗竭,鼓鑄不能供。欲案其舊法而弗變,則患乎銅之不給;欲鑄乎大者以兼乎小者,則患乎民之竊鑄也。敢問何行而後可?

對:自古錢法,輕與重,大與小,誠莫如國家之折衷也。然所以製之之術,行之之道,有所未至焉。何以言之?今夫淮浙之間,盜鑄盈市而法令不能嚴,有司不能知,天下之獄,未嚐聞梏一鑄錢者。故公錢益少而私錢益多,此未至者一也。

海外之郡,如高麗、交趾之國,一器一皿皆銅為之。彼以銅非己地所出,乃多聚奇產無名之貨來鬻於中國。中國之人愛其異而貪其寶,爭以泉貨而市之。彼得泉以歸,則鑄為銅器以便其俗。故錢日益以少,而民日益以貧,而國家不知禁焉,此未至者二也。

邊要之地,宿兵者三世矣;河汾之間,興師者數年矣。所以充彼之求,足彼之用者,莫先乎泉也。鼓之鑄之不絕於時,一至塞下無複返者,此中國之泉所以耗而邊民之豪得以聚而積之也。故中國之物其直輕,由於錢寡也;塞下之物其直重,由於錢多也。國家誠能止錢貨之運而若穀若帛,募富商巨賈致於塞下,使就取其符於江淮京洛間,或泉或貨,雜支以償之。若此二三歲,而中國之泉不營而自給矣。當今之策,莫此為便,而國家不知行焉,此未至者三也。

夫釋老之徒以銅為器,其徒日益廣,其器日益增。所增之器,有銷錢而鑄焉者,有市銅而鑄焉者。國家雖有其禁,又寬而不舉。以日銷之錢而供日增之器,以日耗之銅而給日興之鑄,是何異拔樹而附枝乎?今誠能稍嚴其禁,以為之限,是亦策之一得也。而國家不知行焉,反謂於國體有纖削之謂,此未至者四也。

此四者,泉貨之弊根在焉。泉之有此四者,猶水之有四竇,木之有四蠹也。今誠能窒其四竇,拔其四蠹,則不變舊法而泉可足矣。苟四竇未能窒,四蠹未能拔,雖一變其法而為苟且為利,愚恐有損而無益也。且變法者謂銅之耗竭矣,苟為銅之耗竭,則雖以一大者當百小者,然後可行焉。其次則以一大者當五十小者,然後可行焉。其下則以一大者當二十小者,然後可行焉。夫民誘於薄利,雖銷一為二,猶且為之,況百十之多乎?使兵在其頸,猶將竊鑄而不已也。欲嚴其禁,則抵冒盈天下;欲寬其禁;則奸濫盈天下。若之何而可為哉?且變法之禍見於前世矣。漢武時改錢法而鑄白金,於是吏民盜鑄而死者不勝數。王莽之世,又為泉貨六品,與貝化龜寶之類參而行之,天下破業而陷刑者相望於道。吳孫權亦鑄大錢,為千百之直,上下非便,從而罷之。唐明皇時,從第五錡之策,鑄為三品,法愈嚴而犯愈多,商農之業皆失其利,有餓而死者,有刑而死者,此皆變法之禍也。今不窒其四竇而拔其四蠹,而欲襲前世已然之禍,愚未知其可也。

議倉

世之言治法者,莫不以三代唐虞為之本而兩漢隋唐為之末。然三代唐虞之法未必行於今而皆得其便,兩漢隋唐之法未必行於今而皆失其利也。故善言治者,不在乎援古高論,在乎當而已矣;善言法者,不在乎超世邁俗,在乎宜而已矣。

夫義倉者不興於唐虞之世也,不建於三代之君也,不起於兩漢之時也,蓋始於隋而盛於唐者也。其道以振乏為本,以恤民為先,以博施為法,以樂輸為率,以眾賴為便,以義和為名。各於其社樹之以倉,各令其民入之以穀。設其官守,嚴其戒令。豐歲則勸課而輸之,凶年則發徹而散之。不煩於刑而民樂從,不費於國而民無困。於上有救貧恤饑之政,於下無轉溝殞壑之苦。以言其濟施,則仁之厚者也;以言其輸入,則義之廣者也;以言其取與,則和之至者也。其在隋則長孫倡而始之,其在唐則戴胄舉而行之。文帝從長孫之計,於是民俗以安,國費以省,邦儲以厚,而卒能成大業之治焉。及太宗從戴胄之言,於是和氣以洽,仁風以暢,王業以固,而卒能成貞觀之風焉。降及天皇,其法始敝,弗以為博施之本而為軍國之費,弗以樂輸之賦而為征取之科。自是之後,名存而實廢矣。由此觀之,前世所以恤民而後世所以暴民,明主所以為治而昏主所以為亂者,其義倉之謂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