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84. 樂鈞
樂鈞,生卒年月不詳,字元淑,江西臨川人。清嘉慶時期舉人。“耳食”典出司馬遷《史記·六國年表序》:“學者牽於所聞,不察其所始終,因舉而笑之,不敢道,此與以耳食無異。”意為俗學淺識,不知真諦,恰如耳食不知味。樂鈞把自己的著作命名為《耳食錄》,意在表明,小說所記都是道聽途說的俗學淺識之言,不足為觀。其實是作者的自謙之辭。作者在大量的鬼怪傳奇故事中,融進了自己的情感和見識,反映了封建時代知識分子的心聲;尤其是借助於小說的形式,揭露了當時社會的黑暗和人民生活的凋敝,對我們理解當時社會,有一定的幫助。
毛生
前明熹廟時,天下多故,盜賊充斥,錦帆綠林之徒,所在多有。洪州數舉子入都,挾資頗重,道淮徐之問,一少年來附舟。叩其所自,自雲施姓,蓋亦應春宮試者,為獨行恐盜,故來。語作吳音,窺其行李衣冠,似乎烏衣子弟。
既入舟,取笥中佳茗,煎以江水,遍飲同袍,俊語名談傾一座,眾皆悅之,以為良友,恐不得當也。已而江岸夕陽,亂流明滅,孤舟泊蘆葦間。少年進曰:“江天暮景殊佳,某有短笛,願為諸君一奏。”遂管倚篷吹之,悠揚數弄,直使魚龍驚飛,蟾兔欲躍。眾皆擊節曰:“桓伊李牟今複生矣。”語未畢,忽一豪客躍入舟中,持一鐵柄傘,奮擊少年墮水死,嗬曰:“忤奴不丐食村落,來此奚為?”眾視其人,形容怪偉,須發林林如豎戟,皆駭極仆跌,結舌重呼曰:“賊賊!”客曰:“公等非赴試者耶?”曰:“然。”“有重資耶?”曰:“有之,願獻賊,賊毋殺我。”客笑曰:“餘不殺賊,賊真且殺公。適吹笛號眾者是也。”眾皆起謝。客曰:“賊眾且悍,夜將報餘。畏者可暫去前三裏村高翁店一宿,無患也。不畏者留,更看餘殺賊。”於是去者半,留者半。客戒留者先寢,聞呼即起視。自引酒狂飲,連飛數十觥不醉。飲罷,取鐵柄傘枕之,臥,齁聲如雷霆。眾假寐俟之。
夜半,忽聞客呼曰:“賊至矣!”挾傘踞船頭。時月黑星繁,微辨人影。一賊持刀奔客曰:“若殺吾弟,我今取若頭。”客不答,即舉傘格之,賊應手而仆。刀槊環進,客從容揮傘呼呼作風聲,與蘆葦瑟瑟相應。賊左右撲刺落水,餘賊奔逃。客已奪得賊弓矢,連發射之,盡告斃。觀者股栗,汗流浹衣裙。容忽挾傘入艙坐,神氣灑然。眾酌酒勞客,複飛數十觥,掀髯謂眾曰:“公等窮年占畢,足蹤不出三裏外,豈知世路之嶮哉!”眾唯唯。又曰:“國家求才待用,自惟有其具則進,苟平平,寧坐床頭弄稚子,無以父母之身,輕飫虎狼之口也!今第行無畏。”眾羅拜曰:“向者不敢啟問,今將軍活我恩厚矣!願聞姓名,以圖報效。”客悉扶之起,舉傘扣舷曰:“餘亦非將軍,亦無姓名,亦不望報。吾去矣!”一躍而逝。
既而春闈,一舉子逢客於號舍,心訝此君能挽兩石弓,複能識丁字,真異人也。趨前問無恙。客睨視若不相識,亦不答,即入號熟寢。窺其舍,鐵硯斑管各一,別無長物。初不敢呼問。客直睡一晝夜,不少寤。次日午晌,舉子文已畢,將繕寫,心德客,慮其沉睡將不克終卷,欲以己餘勇賈之。遂呼客,客大恚曰:“豎子敗吾事,斷送會元矣!”舉子踧躇,不知所對。既而客歎曰:“毛生,毛生,豈非命矣!夫千金之璧,當首貢王廷,安能隨行逐隊,自居牛後,為渴睡漢揶揄哉?今以吾文與公,可獲亞名,亦不負公數千裏冒險跋涉也。”索紙書之,風行海湧,三藝立成,擲於舉子之前曰:“吾去矣!”即挾空卷投有司,稱疾而去。舉子閱其文,允稱傑構,書法亦矯健非常,嗟歎不已。因棄己作,書客文以進,果成進士第二名。
市中丐者
昔通州市一丐者,一瓢一杖,衣不襟,鞋不底,腹患瘡臭惡,一市皆掩鼻。逢人則呼曰:“肚裏饑!肚裏饑!”人與之錢則辭,與之食則不受。如是三日,人鹹怪之,謂其饑而不受餉,殆狂人也。及其再呼,則嗬之,且惡其臭,議逐之境外,丐者笑曰:“我自肚裏饑耳,與公等何與?”於是呼更急。忽米肆一少年,跪於丐者之前曰:“師度我!師度我!”丐者大笑,舉手對眾曰:“我今真度李機矣!”遂挾少年淩空而去。少年姓李名機也,其隱語雲。丐者去後,市中香三日。
又,宛陵市一丐者,衣百結之衣,袒其腹,腹患癰潰,膿血被踵,腥穢不可近。大呼市中曰:“誰人舔我肚!”人鹹怒罵曰:“賤乞,誰舔爾肚者!”丐仍呼不止。一判官肩輿而出,遇於市,即降輿跪而舔之。丐及判官皆失所在。
仙人遊戲,往往如此。以正道論之,殊不近人情。籲!此其所以為仙人歟?
河東丐者
有新鬼者苦餒,往見舊鬼而問術焉。舊鬼怒其無贄,紿之曰:“子欲得食,易與耳。有樵於終南之勞者,子代為負薪,彼且享子。”新鬼信之,附樵者之擔而致其力數日,樵者不知也。偶憩路旁,新鬼負其擔而趨。樵見薪之自行也,且駭而馳。鬼恐失樵,迅逐之。樵至家,而薪亦至。疑薪妖也,燎諸大門之外,終不食鬼。
鬼由是饑且憊,複往見舊鬼。咎其無驗,舊鬼笑曰:“向亦戲子耳!是固惡可得食也。山下某氏將祭,請與子俱。”既至,有衣冠而拜於墓者,魚肉在俎,果食在籩,爵有酒,盂有漿。墓中有鬼出。避其拜,涕泣而不忍嚐食。新鬼饞甚,徑前掬噉之。忽有獰鬼扼其喉,執而係之樹,訖於其既,以餕餘分啖諸鬼,獨新鬼以攘食故,怒不與,且鞭而後釋之。冤苦無所訴,忽大悟曰:“物各有主,固不以幽明異也。吾獨無家乎?”乃夢諸其子,語以前事。子泣而祭之,然貧不備物,萊羹齏粥而已。鬼不暇擇,饜飽而去。既饑,複走告其子,子漸疑之曰:“父已死矣,而頻頻索食,當不其然,其有偽而托者歟?”竟不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