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王任叔(1篇) 1.鄉長先生(1 / 3)

一、王任叔(1篇) 1.鄉長先生

鄉長馮文先生一回到自己家裏,就有點兒嫌氣。早上在區公所裏那一股威風氣勢,此刻直跟這狹仄的小披屋一樣地暗淡下去。

兩腳還不曾進門就送來一聲:“立正!”等他仔細一看,原來靠門已站上兩個穿黃軍服的後備兵。於是自己也趕忙挺直腰背,加手於額,還了個“軍禮”。直等到自己進了區公所門,那兩個“菖蒲人”還筆挺筆挺地舉著槍。“我是個鄉長呢。”馮文先生這時才重新確定了自己的身分。“要是個村裏種田的人,可還不給趕出區公所去。也隻有像我那樣的鄉長,才能受到這洋操兵的立正禮嗬!”馮文先生認為這畢竟是“黨國”的天下,是曆古以來沒有在鄉下見到過的。

然而可悲哀的,卻是牛頭村的村民對自己似乎頗少禮節。就算自己家境是窮了一點,但鄉長總還是個鄉長哇,怎麼老不把自己看在眼裏?見麵時別說沒行禮,立正,而且連“先生”也不叫一聲的,總是單名小姓的叫“阿文!阿文!”相形之下,馮文先生確有點感到“那個”了。……

他恨恨地一屁股坐在竹椅上,竹椅也咕咕咭咭的歎起氣來。

“他媽的,幹嗎你也懷著這一股怨氣!咱老子可有什麼地方難為你?”

馮文先生心裏在跟竹椅子發脾氣。

馮文先生知道:這竹椅是他祖母傳下來的,她坐在那裏念了一生的“阿彌陀佛”經。竹竿子顏色因汗和油膩的摩挲,真像漆過一度金漆似地發亮。所有父親遺留下來的家產:二十畝大田,五間街麵樓屋,一家南北雜貨的裕生號鋪子,統統在自己手裏給敗光了。但這把竹椅和竹椅前一張黑得發黴發臭的賬桌,三條板凳,一張佛頭床,外加一個老婆,一個兒子,總算給保留了下來。

父親的家產是怎樣敗光的?連自己也有點像做夢。自己雖然好賭,但在“牌九”、“麻雀”、“花會”上,自己實在沒有輸出那麼多。父親一死,母親便擔上一大車憂愁,天天擔心著打發不了日子。

“是個空竹管兒呀!”母親每天總那樣嘮叨,就像祖母念“阿彌陀佛”似的。“你爸在時全講擺場麵,造了那座五大間樓房。可是他呀,債倒背上了成千的,把田地全給抵押出去。這家鋪子呢,便也像菜油燈一樣,一閃閃地熄滅下去,再也點不亮了。文嗬!你要記住,你往後可別像你爸那樣的愛講場麵嗬!”

然而一到現在,縣裏卻偏偏看中了自己,一定要自己做鄉長。做了鄉長可是已經沒有合鄉長身分的那一進大屋,那一間客廳,那一個應值的傭人,以及別的似乎應該有一點的場麵了。……唉!這又何怪牛頭村村民瞧不起自己呢。

“算來,在這牛頭村裏,除大生先生外也隻有你是個讀書人了。”區長便是拿住這個理由給自己保舉上去的,自己又怎麼推卻得了。“至少,一包包告示發下來,總得會認個倒頭順頭,給張貼出去。要不然,可不坍盡了你們牛頭村的台!”區長還這樣的拍拍他的肩膀說。但這個年頭兒呀,鄉長確可真也不容易當,上麵打發下來要辦的事又多;村裏這些種田的,多是餓癟臭蟲一樣是捺不出血的,做鄉長的簡直得不到一點兒好處。鄉長又是個無給職:法警,區長,有時甚至於縣長來了,照應供奉是少不了的。這筆本錢又往哪裏去撈呢?雞蛋上可還尋得毛出來嗎?真是個有苦說不出的鳥勾當啊!

“然而——不過,”鄉長馮文先生似乎一下子又陶醉在另一種境界裏。“立正!舉槍!”於是挺直腰背,昂昂然走進了區公所去。

誰都得避立在一邊,這分光彩怕是除了在自己隔壁開店的大生老哥外,卻也不是牛頭村別的什麼人能夠有的。

馮文先生於是覺得自己老婆也有點太豈有此理!自己從區公所回來,坐了這些個工夫,也沒見半點茶水半支香煙什麼的。“至少你也得絞把手巾來給我擦一擦汗呀!”

“如銅的娘!如銅的娘!”

於是馮文先生叫了起來。屋子狹便顯得這聲音太宏大了。這叫聲好像威嚇自己似的。他望了望左手黑的灶間,兀自沒個人影兒。側著耳朵聽一聽,也靜得死寂寂的。老一會兒,他才聽到一隻貓從披屋頂跳下地來的一聲“蓬篤!”接著是“則則則”的貓的走路聲。

“她到哪兒去了?他媽的,回來,我揍死你。”

這回馮文先生找到自己出氣的對手了。自己的老婆(如銅的娘)就是馮文先生天底下最大的仇人。

“仇人!仇人!此仇不報非丈夫!我揍死你!我揍死你!”

馮文先生心裏這麼嘀咕著,也就握緊拳頭站了起來。這時,前間過道裏送來一陣腳步聲,馮文先生聽來慣熟習的,他知道這就是那個他要報仇的大仇人。馮文先生一腿子飛了出去,就踢在那過道上走出來的黑影子上。

“他媽的,怎麼連你也瞧我不起來了!”

一腳不夠再加上一腳。前一腳卻是落在文嫂子小肚子上,後一腳踢在文嫂子大屁股上,就是這樣,他取了個前後夾攻姿勢。

“怎的啦!你發瘋了嗎?”接著是文嫂子哭叫聲。

“我倒沒有發瘋,你可發瘋了。怎麼連一個丈夫都不瞧在眼裏,茶水不見麵的。”

“哦!你是為了這個氣我嗎?”這回是文嫂子坐到竹椅上去了。“那好極啦!隻要你把我們一天三餐把足,不勞我東家西家挨情麵去支借,我就整天在家守候你茶水。你總算也是個大男人家了,怎麼連老婆兒子的飯碗都填不滿呀!”

文嫂子一說到此,就一派哭罵起來了。“你個斬頭切腦的呀!你這不要臉的浮屍呀!你還當什麼鳥鄉長呀……”哭罵到傷心處,淚水竟像潮水那樣泛濫了。

馮文先生看文嫂子竟來這麼一手,隻得變更戰術,反攻為守了。“他媽的!他媽的!”他就放低聲音,用這一套國罵,借以解圍。然而文嫂子卻偏偏不放過他:

“你也算是場麵上人物了。自己整天貼告示,跑區公所,爬山頭,可是你連自己一口糧還要老娘設法呢。好的,你能踢我,就讓老娘出門去。看老娘還會把爸媽給我的這一副膿包餓死不?你個斬頭切腦的浮屍呀!……你!你!……”

文嫂子前伏後仰地在竹椅上拍打著罵,竹椅越發咕咕咭咭地響的凶。馮文先生知道今天是碰到晦氣煞了。於是連國罵戰術也放棄,揀個公平一點的“批語”,口口聲聲叫道:“潑婦!潑婦!”也就一轉身向過道走去了。

兒子如銅像個小泥豬似地在街頭滾著。黑手黑臉的抓東撥西,看來他倒像怪有味兒似的。在他大概還不知道自己是個鄉長兒子,也應該有點與眾不同的吧!……“嚇!媽的!真是個晦氣年口!”

馮文先生在門前街道上站了一會兒,他聽聽屋裏哭聲放低了,於是也稍稍安了心。

“他媽的,真也沒有話說!”這回,馮文先生幾乎冷了半截身。“可不是嗎!做了鄉長還愁餓死,這世界還成個什麼世界?”

他想著,也無目的的向街頭望去。

鄉警冬生在街頭拐了過來。這鄉警瘸了一隻手,五個指頭全截成全寸長,像薑節似的。但以前他卻是個打油廠裏拿撞木的舵手,力氣可不小哇,二百斤大樹從山頭背到山腳,可不用掉換肩頭的。現在,他有點衰老了,力氣賣不出,隻有來當這慣吃兵老爺的“洋火腿”和“錫茄煙”的鄉警。

“這鳥勾當,可不是人當的!”無可奈何中,冬生瘸手總是這樣歎氣。“可是自己竟也當上了,自己是早不像個人了,簡直像條狗。”

看來冬生瘸手的確也像條給人家潑了一瓢熱水脫光了背上毛的癩狗。他從街頭踱過來。

“冬生瘸手!冬生瘸手!”馮文先生叫了出來,自己傾聽著自己這叫聲,倒又有點像鄉長的口吻了。於是他沉下臉地說一聲:“來!”

瘸著隻手的冬生,也就瘸著腳似的拐過來。

“什麼,阿文!”論輩分,冬生是叔父,馮文先生是侄子。他就這麼按習慣說。然而,馮文先生很不以為然,心裏還是掀起了句國罵:“他媽的!”接著,他嚴乎其謹地問道:

“你把那些告示貼出去了嗎?”

“是哪一批的?”瘸手的冬生斜起一隻肩膀,站住在馮文先生麵前。“現在告示也真多。今朝什麼隊,明天什麼軍……你說是哪一批的?”

“就是那勸告壯丁去當後備兵的。”馮文先生這口氣自覺頗為沉著和大方,正像區長跟自己說話那樣的神氣。

“哦!哦!就是抽壯丁那一張嗎?”鄉警冬生閉了閉眼,會心似地笑了。“這是春天做大夢。沒人去的,沒人去的。誰高興去送命呀,貼不到一天早給他們撕去了。”

“撕去了!”鄉長跳了起來,立刻想到自己是被人立過正的身分。“這不行,這不行!這責任是你和我的。你能擔當得起這幹係嗎?我家裏還有一張,你給我再貼出去,再貼出去。”

馮文先生又回頭轉到家裏去,鄉警冬生在他後麵拐著。從黑得發黴又發臭酸的賬桌抽屜裏撿出了一張告示,他展開來看一看,裏麵是那樣寫著:

“……

一、此次辦後備軍,是訓練你們自衛的力量,不是叫你們去當兵,你們要一體遵法奉行。

二、每期訓練期間,規定二個月。在這二個月裏麵,由縣裏津貼夥食。至於服裝等費,亦由縣供給。期滿之後,仍放你們各自歸裏。

三、第一期,總額五十,依每村壯丁人數比例抽派。……

四、……

綜上各節,凡你們都要好好遵守,否則,決予嚴懲不貸。……”

馮文先生辨認了一會兒,就交給了冬生瘸手。

“這到底說些個什麼呀?”冬生瘸手還展著那張告示沒給收起來,說道,“村裏人說是抽壯丁。這麼個抽法,恐怕沒有人去。”

“你真是個蠢貨!”馮文先生這回覺得應該發一發官脾氣了。“給你講了多少次,不是什麼抽壯丁,是訓練後備兵呀!不過年紀限於二十以上四十以下,而且,去訓練二個月,就會回來的呀!”

“哦!哦!”本來有點火性子的冬生瘸手,現在卻也學得一點耐性,涎著笑臉說。“是去學操練去嗎?真的學操練學了兩個月,會給放回來的?”

“當然咯!縣長也對我親口說過,區長也對我親口說過,可還賴了你們不成?”

馮文先生一骨落坐在竹椅上。

冬生瘸手卻睜著大眼,死盯住那告示。盯了一會,又把那告示倒過頭來看了一陣,笑了。

“這是個什麼打算。現在時勢真弄得人發昏。”

“別發昏咯!”馮文先生沉著臉。老不高興。但突然又想起了一樁事,說道:“你到底有沒有到上四嶴,下三嶴去過,他們預備怎麼樣?”

“哦!哦!”冬生瘸手眯著眼,還笑著。“他們正在村尾,——在村尾等你呢。他們上半天來,——上半天已經來了的。”

“那麼你怎麼不叫來看我;——我,我有話同他們說呢。”

“那好,那好。我去叫,我去叫他們來。”

冬生瘸手知道這是自己的責任,一轉身走出去。

這回馮文先生才感到些輕鬆了。他媽的,真是七竅不通的“豬玀”,也不想想自己丈夫是個怎樣的人。村裏事哪個可以不問問咱老子呢?偏是自己老婆作賤人,看不起自己,要是下一次再這樣鬧,那就一定叫人販子賣了她,弄二百元錢用用也好的。他媽的,醜婆娘!你敢?

馮文先生的心不曾輕鬆多久,門前滿滿地擠上五六個人。一看,大都是旱煙管,黑臉兒,短布褂,草鞋,幹草似的黑發,枯了的眼睛。……真像一幅流氓圖。

一個個鬼一樣的挨到長板凳上坐下,卻一個個都沒有話說。小村裏的人對馮文先生就顯得十分恭敬了。這在馮文先生看來覺得很順眼。

“哪個呀……哪個呀!”

好久,好久,終於內裏有一個顫顫地說了。

“你們到底怎麼打算呢?也得讓我向上麵去回一聲話。”鄉長撥開著兩腿,挺直腰背,莊嚴地坐著。然而,皺一皺眉,接著說。

“免免掉——可免不掉嗎?”還是那個人在繼續說。

“怎麼免呢?怎麼免呢?”鄉長發怒似地大聲叫了。“你們這批鄉下人,真是不通竅。又不是我叫你們去的。這是上頭的命令呀!上頭之上還有上頭呀!這命令是頂頂上頭來的!我為了你們,真是腳底皮也奔穿,牙齒也說得血出了。可是區長卻總責成我,‘不行!不行!無論如何,第一期非抽足五十名不可。五十名呀,你們一鄉有好多村,一共五十個,五十個可還多了嗎?’區長在今天還逼著要我交出人來,我沒有法子,隻好說:‘等明天!等明天!’但是明天是要過去的呀!他媽的!真是倒運年口,我也再不要幹這鳥差使了。……”

“那是不行的,鄉長總還得你當的。”有人假裝著笑臉說。

“是的,那倒推不得的。”站在一邊的冬生瘸手,也搶著說,“除了你和大生先生以外,鄉裏還有誰當得了鄉長。大生先生又是個念阿彌陀佛不管閑事的人,一天到晚念幾筆酒賬,香煙賬……沒個兒空。”

“你別說廢話了!”馮文先生回過臉,向冬生尖了一眼,說。“你們到底作什麼主張呢?”

主張?——誰都沒有。這些個人還得有主張嗎?

“不過——不過——”但也有人顫著聲音回說。“阿文先生,現在——正到芒種時節了。——正到芒種時節了呀!你說,你說,咱們村裏有個空的人手沒有?哪裏——又哪裏抽得出壯丁去當兵。”

“不是當兵呀!是去訓練呀。——訓練知道嗎?”馮文先生插著說,“訓練就是那個,那個——那個訓練呀!”

“是學操練去哪!”冬生顛著手也顛著腳說。“就是像學堂生那樣——一,二,三,四——學堂學操練哪。”

“是的。是的。——”也有人吸了口煙的,說。“學操練應該學,不過沒有空呀!三冬靠一春,種田人哪裏拋得開這一春呢。”

“又不是給你去餓飯,那裏還有公家飯吃呢。”

“唔!知道知道。但沒有——沒有——人。唉!……”鄉下人的道理永遠是在“沒有”中看出來的。

“那麼,你們到底作什麼打算呢?”

“打算也是沒有的。”又是個“沒有”。一個老練些的上四嶴人,叫春潮太公的說:“阿文先生,我想,咱們村子,人口少,抽是抽不出的。牛頭村,空著的人也有,壯丁也多,先代咱們去一去,往後再抽咱們的吧。咱們情願出幾個錢,出幾個錢。……”

“!!!”一陣附議聲,意思是同意春潮太公說的。剝開這聲音的核心,是苦也是酸,是一種說不出的滋味在各人心裏蕩漾著。

“出錢!”馮文先生閉了閉眼,想了想。“那麼讓我和大生哥相商相商,再作計較吧。可是——你們有多少錢會出呢?”

事情一得到了結束,而且還結束在錢上,於是馮文先生又覺得老婆招待客人,確實太欠周到了,真是茶水沒見麵的。

“如銅的娘!拿茶來!”馮文先生大聲地叫。

那個春潮太公和坐在一邊的同伴相互嘁喳一陣,伸出兩個指頭。

“這麼個數。二十——二十元怎麼樣?”

馮文先生坐一坐正。——他從區長那裏聽到,我們的黨國元首跟人談話總是挺直腰背端坐,一路“嗯!嗯!”的。——於是他也“唔!嗯!”一下。像“批準”又不像“批準”似的。這叫做得留餘地處且留餘地,馮文先生也懂得個中“三味”了。於是用眼向冬生瘸手示意一下。冬生瘸手立刻知道這意思,就說道:

“那麼好,現在暫且回去吧!”

這回,馮文先生一點也不覺得屋子灰暗而且狹小了。

把告示揣在懷裏,冬生瘸手回到自己的家。

在手照光下,冬生瘸手又把告示從頭到腳細細看了一遍。懂不懂是另一回事,但冬生瘸手對這張告示卻頗有興趣。

冬生瘸手也知道這中間一行行寫著的,就是馮文先生跟他說過的一條條辦法。他把每行中幾個認得的字挑出來看,再連綴攏去,似乎也就懂了個大概了。最使他看明白的便是這樣幾個字:“二十歲以上,四十歲以下。”

“不錯,不錯!”冬生瘸手突然想起了。“這點是確有講究。前年子,還不是阿文這小夥子當鄉長,當鄉長的是那個和強盜做朋友的,現在吃官司去了的富寶。那時候,他造的冊子就說要把每個人生育、時辰、八字都開上去。開到年紀那一項,他總叫咱們報的大一點。這點確是有講究的。自己今年是三十八歲,但報上去卻是四十了。哈哈!現在我不是四十出零了嗎!”

冬生瘸手這樣琢磨了一會,心裏著實歡喜,但終於把那張告示拋撇在破飯桌上,仰倒床上睡去了。

第二天,是初三,是牛頭村的三六九的市集。冬生瘸手趁了個早,便把那張告示貼了出去,——在那臨市集的往來通路的翠竹亭上。

牛頭市集,近來情況也不大好。鮮魚販子一市少過一市。鮮鹹貨店總是開張不久就關了門。鄉村裏老百姓,年來越來越吃不起魚腥了。本來芒種和收割時候,少不得要有半點魚腥味的。可是還是為了魚價高,有些人家也按不到那套習慣了。隻有豬肉鋪子,倒是每市開店的。但掛出來的都是小豬仔肉。至於大生先生開的酒坊和洋糖、洋布、洋油等等雜貨鋪子,卻因為這十幾年來穿土布、點茶油都是老價錢,反不如用洋貨更便宜,卻真的還他個門庭如市。

冬生瘸手貼完了告示,便像守皇榜的差吏似的在告示下站著。一個個來趕市集的人也抱著好奇心過來看。

“瘸手,又是什麼告示啦?”開麻皮站立在冬生瘸手前麵,問道,同時還仰著頭往牆上看去。

“就是那個抽壯丁的呀!”冬生瘸手裝著老在行的神氣說。

“不是前幾天已經貼出來過了嗎?媽的!”大腳瘋木仁老坐在那翠竹亭橫柱子穿著的條木上,接上來說。

“貼出過,但給人撕去了!不知哪個王八蛋撕去的!”冬生瘸手近來也很喜歡用這句“王八蛋”的官話了,好像在顯示他也是同衙門裏官老爺有往來的人物呢。

“撕去了!”一個青年,人們管他叫道狗的,大著聲音說。“不撕去又怎麼樣?誰又去幹這鳥勾當。”

“哼!看你不去!看你道狗硬得起不去!”冬生瘸手伸出那隻薑節子似的左手,指著道狗。“全村七十二個壯丁,冊子造好了的,上頭有名字。看你不去!看你不去!”

壽夫矮大炮看在一旁,伸了伸舌頭,說了聲:“嗬!”便轉過身去,在亭子口石門檻上捧著頭蹲住。

“我又不會叫你們去!”冬生瘸手說,“你不去,我更好。難道咱們村裏少得了你那一尊大炮嗎?不過,事情怕沒有這樣容易。上頭的話已經講出了,辦總得要辦的。既然要辦,有名字的也總得要去的。”

“哼!”開麻皮卻表示不信服。“名字開了去有什麼用。咱那額角上又沒雕字!隻要村裏人大家口子守得緊,不說出誰是誰,看他叫誰去。”

大家聽了這話覺得有道理,人們都“嗬嗬!”地笑了,臉上也發出光彩來。

冬生瘸手似乎給這話難住了,沒說什麼。接著道狗那小夥子破口罵了起來:“隻有狗會咬人,誰咬出誰來誰就是狗!”

人們的眼睛全掃到冬生瘸手身上。冬生瘸手這時立刻明白自己原來還是個鄉警。——他媽的,鄉警真不是人當的,有口飯吃,一定不幹這鳥差使。他紅著臉暗自想著。

冬生瘸手避開眾人的眼光,漫無目的的往街上看去。恰巧他看到茂隆號門外那塊門牌。

“哼!哼!”冬生瘸手於是辯護似的說,“看你們不去,看你們不去,沒人說你們也得去。你們隻要看看這個東西好了。”冬生瘸手舉起那隻不瘸的右手,豎直中指,指著茂隆號。茂隆號門外此刻正站著個“壯丁”阿召。阿召看見冬生瘸手在指他,以為有什麼事,走了過來。他看阿召那副頹喪神氣,似乎跟誰鬧過了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