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的,阿召剛才還跟老婆吵過嘴。原因是老婆吵著向他要米錢,阿召主張把老婆那根銀簪去押幾個錢。老婆不肯,他打了老婆一拳。老婆也回手抓住阿召,咬他的腿子!最後老婆給他打下了三個門牙。……阿召蕩到街上來了。阿召倒並不像他弟弟阿基,一天到晚躲在房裏抽大煙。沒有錢買八元一兩的川土時,便偷偷摸摸地往村裏偷雞賣,偷茶碗、茶壺,甚至偷缸沙去換錢買大煙。阿召前些年還是種田的,種的是租田。說是鬧革命,他跟農會跑過腿,地主把他租田撤了。他靠三年一輪值的租田過日子,有時,去外村拆短。但還找不到吃的,穿的。今年阿召心裏一橫,索性什麼都不幹了!身邊一有錢就去賭,想在賭裏碰運氣。阿召最看不起阿基那樣偷竊過日子的人。在他以為要幹就幹個硬朗明白。白刀子進,紅刀子出!用性命來換飯吃,倒也顯得做人一分骨氣。而且,在這鄉間,不是沒有當土匪的。土匪也是人,阿召倒有幾分尊敬他們。……
此刻阿召以為打了一頓老婆,老婆哭上了鄉警的門,冬生瘸手招手招呼他,大概在叫他來講案了。他便也好沒心氣的嘴角叼著支仙女牌,踅了過來。
亭子裏人循著冬生瘸手的手指看過去,看到了茂隆號門上的門牌。可還不懂冬生瘸手那用意,還是每個人睜著眼,張著嘴,好像在問他。
“前些年,——編門牌作什麼用呀?”冬生瘸手於是理直氣壯地說了,“自從盤古分天地以來,咱們鄉村裏可看到過這個東西?編門牌——編門牌就是把哪個壯丁住在哪座屋子,都給造在冊子裏去了。尋找走失的牛,隻要有牛蹄子呀!有了門牌號數和姓名,看你們躲到哪兒去?——看你們躲到哪兒去?”
冬生瘸手這一說,可給誰都呆住了。他們知道原來是這麼一回事。這回要躲避怕真的也躲不過了。
“什麼?什麼?”阿召進了亭子,聽了冬生講的話,知道和自己無關,而且似乎是在講抽壯丁的事,於是湊了上去,衝口說:“你們說抽壯丁嗎?好,抽壯丁,你們不去,我就去!”
“去了沒得回來了呢!送到外麵打仗去,聽說是去打共產黨的。”壽夫大炮還是蹲著在門檻上,仰著個腦袋說。
“沒回來就沒回來。回到鄉下來幹麼用?餓死?”阿召不免憤慨了。“做人有什麼道理,遲早總有一死。再說,咱們正是壯丁。這個年口,做壯丁就該死呀。”
大腳瘋木仁老皺起眉頭來,他看了看阿召,緩緩地說:
“阿召呀!好鐵不打釘,好男不當兵。你也太不劃算了。再說,又不是去打東洋佬,是去打自己人呀!”
“笑話,笑話!”冬生瘸手真瞧不起大腳瘋。看他左腿像一隻酒壇子似的拖著,可笑之至,一點也不懂世務。“你木仁老是過了四十歲,可別擔心了,可說寬心話了。可是當壯丁的哪裏能脫得幹係呢。——不過,你們說去當兵,那可想錯了。”他說著轉過身去,麵對告示指著。“那一條,那一條就是說:學操練,學二個月就可回來。這是一定的——一定的。”
“哼!二個月?”開麻皮可不信。“外麵時勢不太平,到處打仗;聽說,東洋佬打到東北,蔣老頭偏要打到西南去。外麵人也快打光了,現在要咱們去打了。告示裏說二個月,就會真的二個月放回來嗎?還不是等於放個屁。人去了,哪還能由你自己。”
“想起來,在鄉下,田也不用種了。”壽夫大炮像預先看到自己運命似地傷感起來了。“還不如到上海去做工去。上海去做了工,壯丁也抽不到,錢也賺得大呢。”
“笑話,笑話。”冬生瘸手這回轉過身來,坐在告示下那條條木上,左足架在右足上盡搖盡搖。“外麵有什麼工好做?開老虎灶沒本錢,當茶房沒押櫃,廠家去做工也沒人要。運生歪嘴做了三年紗棉間工,吐血回老家。阿金嫂兒子小林不是給打在皮帶上連骨頭都搬不回鄉來——外麵有什麼工好做?還有,還有生土兒子,在大馬路給汽車壓死。鄉下人,笨頭笨腦,居然也想到上海去了。……笑話,笑話!”
“你總是那一套。”木仁老抖一抖那不瘋的右腳。“自古道:船幫船,水幫水,吃了官家飯,總講官家話。你總頂好七十二個壯丁,不留下一個,一個個上你圈套。”
“大腳瘋連人也瘋了。真是瘋狗,怎麼咬到我身上來了。”冬生瘸手和木仁大腳瘋這回真頂起嘴來了。“你也不是壯丁,我也不是壯丁,管他一隻卵。不過上頭既然講出,總要做到的。現在不是民國治世,是黨國治世了呢。”
道狗這時想不出話來插說,呆呆地站住看,心裏覺得怪氣悶。
“這也是對的。”阿召卻有點同情冬生瘸手。“說是鄉下要抽壯丁,上海就不會了,那也未必。大來哥在船上做水手,那一年不是因為要裝兵,把船捉了去,一定要大來哥他們開到火地去。大來哥給一個兵老爺一腳踢在卵袋裏損了神,三天後還不是死了嗎?這且不要說。去年上海大打仗,阿生在東洋紗廠做工,竟然自己停了工,當什麼義勇軍去,死在什麼閘北嗎?一到打仗的時候,不去當兵也要死,去當兵也要死。一樣要死,還不如去學學看。練一點槍法來,學一點武藝來,好歹也得幹一下子。要是打東洋佬我就去,打共產黨我不去!”
木仁老閉了閉眼,想了一想,覺得阿召的話也有點對。時勢亂了,鄉下也不會太平。鹹豐年間,老年輩說,這裏也鬧過長毛。一直到後來宣統還沒登基,光緒三十三年,自己還親眼看見過平洋黨王錫同造反,打過教堂,殺過吃教飯的。真的,要是西洋直腳鬼跟東洋矮子打進來,我也要豁出一條老命呢。
“你這話,說來也有理。”於是大腳瘋木仁老歎息說。“人是命注定的。要換朝代的時候,變魚,變鳥,變炮灰,變爬蟲,變垃圾,都有前世定的,要逃,也逃不了的。現在要抽壯丁,就讓他們抽吧!”木仁老這哲學叫做“逆來順受”。但一到“順受”不了的時候,他卻也想“逆來”一下子的。
“是呀,我也就是這句話呀!”孤軍轉戰的冬生瘸手,此時才感到自己勝利了。“抽壯丁是上頭的意思,除非你不做壯丁,既然做了壯丁要抽總得抽。”
阿召嗬嗬大笑。開麻皮眼圈擴得挺大,移動腳步往亭子門口走去。
“阿召,你說得出,要做得到嗬!”開麻皮叫。“你歡喜去,你就先去當後備兵去!有膽子的人,是不會捏卵不撒水的。——我看著你!”
“我去就去!”阿召挺了上去。“當土匪也會去!何況去當兵。我不怕。我以為,現在是去練習操練,練習槍法,學來的武藝,總是自己的。有了武藝哪能用,也可由自己來定。去當兵打得掉外國人——西洋直腳鬼、東洋矮子,我死也情願。老前輩說,以前做人容易,二三百文錢過得了一月,現在還不夠二包美麗牌!從前吃的是地裏,穿的是地裏。自割稻自做米,自種棉花自織布。……現在呢……哼,都是外國人壞種來了,這就來壞的。我要是當了兵,就要打外國人,我敢!”
“我也敢!”壽夫大炮被阿召這一說,便順水推舟地扯起淡來。“實在我有幾株稻放不了手。學了一陣武藝,正像阿召哥說,將來會飛簷走棟了,專門打抱不平,劫富濟貧,行好事,做個武鬆。哈!哈!武鬆呀,武鬆獨手擒方臘,冬生瘸手,你得小心呢!”說著,鬆了鬆口氣,也就往亭外走去了。
隻有道狗卻在想起他的哥哥。二十年前,他哥哥在外國船上當水手,發生了戰爭,就一去沒有消息了。
亭子裏議論暫時告息。市集裏叫賣聲就一聲二聲地送了過來。這樣,每一個人似乎都有了一個結論。這結論,便是,抽壯丁:被抽去也好,不被抽去也好,生活是一樣困難的。然而一回到家,一大串的父母子女,卻又使他們蜷縮於一個圈子裏。牛生下來是給套上軛犁田的,而他們呢?——他們知道生下來就是“摸六畜”的啊!……
三
冬生瘸手足足在亭子裏坐上一個鍾頭。鄉長馮文先生的叫聲從街頭送了過來。他知道又有什麼差事要他幹了。於是,冬生瘸手揮著薑節似的手,自罵自聽地說:
“他媽的,鄉警真不是人當的,叫你一點也閑空不得。癩皮狗!”冬生瘸手走了過去。
鄉長馮文先生在大生先生裕生號鋪子裏。
這裕生號鋪子本來是馮文先生父親的遺產。現在連屋子、器物、貨色一起都盤給了大生先生。
馮文先生因為沒有本錢配不齊貨,三個銅子黃糖,二個銅子針,買主大都是那麼零碎的。可是就是這些零碎貨物,如果買不到,可就再也不上你的門了。馮文先生時代的裕生號就那樣冷落下去了。
大生先生可就不同。他很知道“馬無露草不膘,人無橫財不富”的社會哲學。而人要有“橫財”就得講世麵闊,手段高。大革命時候,他抱中立態度,也沒被當作劣紳土豪鬥,穩穩度過了一關。他懂得“危邦不入,亂邦不居”的道理。之後,黨國治世看看是定局了,他便加入了國民黨,並且被選做區黨部委員。但他又抱定決心,不擔任政府公職,免得同鄉裏人為難。所以他竭力推薦馮文先生當鄉長,而一切鄉政大權又可暗暗操在自己手裏。這也是他做人的一條經驗,叫做“萬事不好做絕,總得留有餘地”。但因為他既是區黨部委員,也就結識黨國的一些中上層人物,也未始不是生財之道。
可巧幾年來鄉裏總鬧水災。“七月半洪水”已經成為山鄉的口頭語。水災一發生,各處橋梁堤壩,總要衝去一大半。大前年七月半洪水特別來的大,幾十年來不曾衝倒過的牛頭村村頭一座常安橋,竟也衝去了一座“破水”。
常安橋是十幾丈的高大建築,全由一方塊一方塊石板砌成的。一連五個大環洞,環洞和環洞相連處砌上一座座“破水”,三角形的,尖口向前突出,破分著衝激而來的水流。
那一天,洪水已過了三天,大生先生領著族長站在橋上察看。橋兩旁圍著石欄杆,每個石柱上各雕上一隻獅子白象之類。大生先生抱著石柱,歎息的說:
“要是今年不把這座破水修起,也許明年這洞橋也難保住了。”
“是的。”族長照例是以大生先生意見為意見的。
“這洞橋不保,且還慢說我爺爺那番心血白丟了;就是牛頭村風水也給破掉了。”
“應該修,應該修,風水是要緊的。”族長更肯定地回答。
“那麼隻有用太公名義向村裏募些捐,再由我到上海、南京去跑一趟看,那些同鄉總會拿出幾個的。不夠的數便由我大生一個人來墊吧。”
這樣,大生先生就憑借區黨部、縣黨部開的介紹信,向省裏和京裏跑了一趟,自然也少不得去上海跑一趟的。常安橋“破水”就由大生先生開捐給修成了。大生先生也從馮文那兒招盤了這裕生號鋪子。
這兩年,大生先生的裕生號的生意可不錯。據說現在又清淡些。
“今年勢頭真急迫。米價太賤了,鄉下人手頭現錢短,賬目也收不起。一天到晚,又沒半個錢的生意,真是閑得死人。”大生先生近來也常常這麼說。而且接著,還加上“農村破產”呀,“不景氣”呀,“經濟恐慌”呀,“世界大戰”要來了呀,這些鄉裏人聽不懂的新名詞。
但村裏人都不相信他這些話,每一市集,上下山村來趕市的,總要往裕生號去一趟,多少買一點什麼。
“別說那話咯,你總是潮裏來潮裏去的。人家做一個銅子生意,你總有十個銅子可做哪!”
“一家不知一家事,你們也真個胡說八道。何況——又是——”大生先生說著,一屁股坐到賬桌邊去,對著賬簿盡搖著頭。
今天正當大生先生在講這些生意經時候,無端地又跑來鄉長馮文先生。
“怎麼好呢,上頭催得緊,我又交不出人去,這責任我是吃不消了,大生哥,你得為我作主。”馮文先生坐在賬桌前麵粉桶上。
“這有什麼吃不消呢?”大生先生一見馮文先生愁眉苦臉,也就安慰說;且還轉過身來麵對馮文先生,裝作泰然的樣子:“叫冬生瘸手挨家挨戶去問一問,肯去的去,不肯去的出錢就是啦!”
“終有一天要去的呀!”馮文先生說,“光我們村裏,就有到七十二個壯丁。第一期開初辦去二個,第二期便要去八個了,第三期便得要去二十四個了,第五期再加倍。現在叫他們出錢,將來他們也要去了,那可怎麼辦呢?”
大生先生手托著頭想了一想,總覺得馮文這人太單純,把什麼事情都看得“板板六十四”的,誰知道能辦幾期呢?還不是裝幌子,抽丁為了要錢。於是他說道:“那麼至少總可叫幾個殷實戶出幾個錢來。——冬生瘸手呢?你去叫冬生瘸手來,先叫他去挨家挨戶問一問看。”
冬生瘸手給叫來了。
“人嗎?有了,已經有一個了。”冬生瘸手涎著臉笑,像要大生先生誇他幾句似的。“阿召跟我說過了,阿召說他自己願意去。”
“那就好咯,隻差一個人了。”大生先生可不理冬生瘸手那股勁,爽然地接著說,“村裏又不是沒閑著的人,你再挨家挨戶去問一問看。”
馮文先生一聽到大生哥主意覺得不錯,也跟著說:
“是的,冬生瘸手你去問去。三天後,區裏班長說不定就來要人的。阿召你也給我去叫他來。”
冬生瘸手照例是答應了一聲“是”,出去了。他還是拐一步又一步的緩緩走著去。
三天後,後備隊隊部裏班長真個帶著十名弟兄來了。馮文先生把他們請進自己家裏坐,一邊立刻又來請大生先生過去。
“冬生瘸手有沒有回報呢。”大生先生到了馮文先生家,還沒坐下先皺著眉頭這麼說,好像怪馮文先生做事太嫩手了。
馮文先生嗯了一聲,卻沒有回答。他低著頭,不安地在屋子裏踱著。
“區長說,要算你們這牛頭村最牛頭氣了。”班長大著喉嚨說。“別村裏壯丁早已如數報到。命令如山,誰敢違抗?可你們呀!嚇!難怪區長今天發了脾氣,副隊長對你們也很有意見。所以叫兄弟特地來一趟,哪裏知道還是一點沒有消息。”
鄉長馮文先生這回可窘住了,連遞茶遞煙也忘掉。大生先生聽班長話出有因,便也大方地說:
“叫文嫂子開茶備飯呀!”說著,他又轉向班長:“是的,是的。這件事辦得緩了一點了。也難怪,剛巧碰到芒種時節。下一期咱們一準幹得快點,你給咱們多多向區長說句好話,我也會去看望區長的。再說,咱們阿文弟又是嫩手,鄉裏人不大聽他話;什麼事都要我來出麵。我呢,一者‘不在其位,不謀其政’,二者店裏事也忙不過來。現在暫請班長寬容一點,明兒一準給如數帶去。——”說著,他又回過身來對著馮文先生,帶著責問口氣說道:“阿文,冬生瘸手來了嗎?——冬生瘸手?”
“她——她去叫了。”馮文先生呐呐地說著,還是像沒頭蒼蠅打旋似地在室內轉了幾下,終於徑自跑出去了。好一會兒,才見他跟冬生瘸手一路吵著嘴回來。
“我說過了,沒有法想的,沒有法想的。”。
“你會說現成話。——說句沒有法想,可完事了嗎?”
“不完事怎麼樣?我吊不住別人家腿呀!”
“吊不住腿怎麼了?”大生先生看著他們吵著進來,便接上去問。冬生瘸手揮著薑節似的手,拐著腳,進了這暗室。看一看小房間裏擠滿了穿橙黃色操衣的人,他怔住,一時回不出話來。
“如銅爸——如銅格爸喲!你倒過來一會兒看!”剛揀這二不接話中間,從灶間突然送來了女人的聲音。
馮文先生又在屋子裏打旋起來了。
“你去,你老婆叫你去呀!”大生先生知道馮文先生這窘迫的緣故,吩咐說。“需要什麼的,跟我家夥計要去,以後好算賬的。班長們供應,你總得先去預備好。”
“那麼,大生哥,這裏事全托你了。”這時候,馮文先生也覺得鄉長不是人當的了!“立正!舉槍!立你媽的,舉什麼鳥槍!”他暗自罵著。
“你說呀,你怎麼說沒辦法呀?”
老一晌,在那班長和那些黃軍衣們麵前怔住了的冬生瘸手,好像斷了氣似的,站在黑賬桌的一角。他就隻擔心會送過“錫茄煙”和“洋火腿”來。他給大生先生這一問,才霍然驚醒過來,著慌似地應了幾聲“哦!哦!”終於顫聲地說了:
“哦哦,我我我跑了三天,也也也兜了三天,可可可沒沒沒第二個個上門了。”
“唔!”大生先生皺皺眉,捋一捋下巴。接著他又看到班長的眼光像貓眼一樣的炯炯地發出綠光來。
“我跑跑跑到這一家,這一家女人總說,她丈夫夫夫上山去了。我跑跑跑到那一家,那一家女人又總說,她丈夫下下下田去了。這麼著,我跑了個空,我就每晚晚晚到村口子去兜。碰到這個,這一個擔了一擔秧草從山裏來。‘他媽的,你來要我命嗎?’他們總這樣罵。‘咱老子田裏也也也忙不過來,這這這幾年穀價賤,咱老子窮窮窮得要命。去年就沒沒沒給撒草子,但今年還要下種,隻好割割割栲葉當當當秧草。一畝田要十來擔,咱老子隻種種種五畝田,也就夠夠夠累一春了。還有什麼閑工夫去學學學操練。’碰到了那個,那個又挑著一擔牛糞往田裏去。‘你吃了飯,也也也真會尋開心。’他們倒也說的的的傷傷傷心。‘咱哪裏分分分得身出來!你看咱們去年,撒撒撒了草子,又不行。偏偏哪哪哪家野孩子,沒飯吃,每天到我橫棟三石來偷偷偷草子,偷偷偷去吃,還有還有那那……”冬生瘸手說到這裏看一看大生先生。“‘那誰家的牛,也仗仗勢勢……,給吃吃吃去半丘田;咱撒牛糞也也沒工夫撒。還要要人呢!要是你抽我我我去,家裏人可可可讓他們餓死!’……你想,他他他們多這麼麼麼說,我我我可有什麼法想呢?”
“那麼好,那麼好。我也不管了。”大生先生耐著心,聽冬生瘸手一片訴說,聽到這裏就故意跳了起來叫。“阿文呢,他雖然是個鄉長,鄉長是無給職。不吃官家飯,不受官家難。班長先生,你們隨便好了!在村頭任你們捉人去充數吧!”
馮文先生跑了一半天,總算把供應班長們的夥食準備好了,也就唏哩呼嚕地走了進來。
“好,阿文,你跟村裏人說去,這個事你管不了。冬生瘸手,你給我傳出去。傳出去,說是我說的。”大生先生發怒似地揮著手。冬生瘸手也隻好撅著嘴出去。但他一走到街頭,覺得天下又是他的,他大著喉嚨逢人便說:“你們不去!看你們不去!命令如山,你們也敢違反嗎!哼!”
大生先生一看冬生瘸手出去了,便湊著嘴和鄉長馮文先生低低地說:“捉呢,當然咯,也隻有道狗和春才那些人。他們是沒種田的,閑住在家裏,還有抽那個(說著翹起小指和拇指,裝作支煙槍)的阿基——不過阿召去了,阿基可別叫他們去捉了。”
馮文先生這回可裝作老內行似地點著頭,嘴裏盡“嗯嗯”答應著。接著,他就大模大樣的高聲說道:
“班長!我以為,我鄉長也夠盡心了。可不是嗎?起初有個叫做阿召的人願意去,我就給他募捐,貼他二十元一月。我說,如果還有人去的話,我一準照數捐給他。可是還是沒有人去。現在你們去捉去,村裏人也怪不得我鄉長不是了。班長,你給放膽捉去吧。那時候,他們也怨不得我了。不過,不過——”鄉長馮文先生說著,也把嘴巴湊到班長耳邊,說了大生先生給他說的那一套。
“那麼好,先讓我們去動手吧。”班長站了起來,說,“得了手,再回來吃午飯不遲哇!——兄弟們,跟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