班長揮了揮手,黃軍服的兄弟們也就動了起來,跟了出去。他們正也是不久以前從各村鄉抽來的壯丁。他們在聽冬生瘸手的報告時簡直入迷了,好像是替他們申訴似的。班長叫他們捉人,他們可提不起精神來。然而,他們還是不得不出去。
大生先生於是也回到自己裕生號裏,又坐在那張賬桌前搖著他的大腿。
村裏人,聽到冬生瘸手的消息全多躲過了。道狗在阿基家抽足一頓大煙,從村頭走來。他一路走著,一路唱著《孟薑女》。他不知道村裏出了什麼事,怎麼打中上了,還不見山頭田頭幹活的回來。他唱著唱著,一直唱到翠竹亭。突然從亭子裏伸出十幾隻手來,抓住了他。
“怎麼,怎麼?大白天行劫嗎?”道狗嚇了一跳後也就明白了是怎麼一回事,但他故意大聲地叫嚎。
“行劫?叫你軍事訓練去哪。”班長從亭子裏條木上站起。“好了,現在有了你湊了數。那可不再勞鄉長要人了。”
“哈哈!”道狗笑了起來。“抽壯丁嗎?那你們怎麼不早跟我說。我正沒事兒幹,學操練去,可很願意呢。”說著,抽出一支香煙,送給班長。“你老貴姓呢?”
“咱姓洪。”班長愛理不理地答應著。
“大號?”道狗親切地問。
“大號?樂——快樂的樂。”
“哦!原來是洪樂班長,久聞久聞!可是能讓我回家去取一取衣服嗎?我家就在對麵那個土堍子裏。”道狗泰然的說,還向班長丟了一個暗示的眼色,附著班長耳朵問:“要多少頭寸呢?”
“唔!”班長會意了,就大聲地叫:“那麼你向前帶路吧!”
道狗高高興興地在前引導著。穿過了翠竹亭,走過一洞木橋,一條橫堰,到了土堍子口。
“請你兄弟們在外麵等一等!”到了家,道狗便笑嘻嘻跟那些無聲氣的黃軍服們說。“可是班長,請你到我家喝一杯茶。”
“嗯。”班長支吾著,但接著就吩咐黃軍服們說:“你們看住路口,別讓他逃跑!”
班長一轉身就跟著進裏去了。道狗緊靠著班長走,從內衣裏探出了十元錢鈔票。他剛剛去了一趟寧波,冒了個大險,帶了一包土來,好容易轉賣了這包土,賺得這筆錢。此刻卻為了逃命,他就不得不轉送給班長了。班長不客氣地接過了鈔票,低低地說:“你往土堍口後山上逃去吧。”回頭,班長自己就又大模大樣走了出來。
“那小夥子沒出來嗎?”班長說。
“……”大家沒有話。
“你們這些該死的東西,那麼不是給他逃了嗎?該死!該死!趕快再去捉別的一個,順著路捉去吧!”
晌晚的時候,馮文先生拖著拖鞋走進裕生號。
“怎的,班長沒回來吃午飯嗎?”
“沒有!他媽的,把道狗捉了去,就連飯也不來吃了。”馮文先生仍舊就坐下在那麵粉桶上,長長地吐口氣。“這個難關總算過去了。擔子也放下一半了。”
“擔子怕還在後頭呢,你別高興嗬!你知道,辦後備隊呀,說是說將來打東洋鬼子的,其實是打共產黨派用場的。這叫做先安內而後攘外。”大生先生說著,大聲笑起來。
“真正豈有此理!”冬生瘸手拐著腳大嚷著進來。“他媽的,好捉不捉,壽夫大炮給捉去了。他老婆哭到我家,要我還出人來。我說你向鄉長去要去吧,她才不敢來了。”
“怎麼,不是道狗給捉去的嗎?我還站在老遠地方,看到他在那翠竹亭那裏捉去的。”鄉長馮文先生眨著眼,莫明所以了。
“是呀!是呀!”冬生瘸手說著用手比一比,“道狗給了這麼個數,放他回來了。壽夫大炮從田頭回來,剛湊上,掉了包!該死,該死,真該死!這次壽夫大炮倒是真的去打外國人了。”
大生先生又捋起下巴來,正正經經的擺著腦袋,想著。
“那麼,這樣吧。”大生先生說。“壽夫大炮既然觸了黴頭,半路上給捉去了,但他不是願去的,給他十五元一月吧。咱們捐得的總數,除這以外還有留下的。阿文,就算作了你的供應費用吧。”
“那可不用的——那可不用的。”馮文先生苦笑著說。
“冬生瘸手!”但大生先生又大聲地叫出,“給我把這話傳給壽夫大炮老婆聽去,叫她別鬧了。十五元一月,二個月就會回來的。你知道吧?”
冬生瘸手不知怎麼,又感到不高興似地踅了出去。
四
抽去了二個壯丁,對牛頭村人也不感到少了些什麼。相反,牛頭村裏種田的暫時卻都得安下心來了。雖然據大生先生和鄉長說:這是第一次,試辦的,不要多人,隻抽二個。第二次就要加二倍。第三次,加四倍。但這是將來的事,那就等將來再說吧。依照牛頭村人的經驗,黨國老爺辦事總是虎頭蛇尾的:看來抽了一次,未必會有第二次吧!正和這次抽去的人,未必真的二個月後會回來。這世界,流行的是“欺騙”,夠領教的了。……
這樣,牛頭村人又在他們刻板生活中打發著日子。
那一天晚上,大生先生和馮文先生在開麻皮家吃忌飯,席間談了不少村裏的事。可是一會兒,這抽壯丁的事又做了談話的中心。
大腳瘋木仁老是房長,此刻他仗恃三分酒意,說起戇話來了。
“無論如何,打外國人總得有錢的出錢,無錢的出力,這是天公地道的話!”
大生先生坐在靠窗口那一邊的竹椅上。他搖了搖頭,哼了一哼。
“你說一句話倒容易,可是誰肯出錢呢?”
“誰肯出錢?”木仁老說。“為頭的人跟上頭有話分,跟下頭也就得有交代。”
“笑話!牛頭村雖則隻有七十二個壯丁,”大生先生這回卻放下筷子,算出了一批賬來。“如果七十二個都抽去,每個人家用一個月,都要補貼二十元,二個月四十元,四七二百八,二四得八,二八加十六,一共就得三百六十元。這筆數向哪裏要呢。往年,廟眾祠眾還可以補貼一點,現在眾產也空了。三百六十元不是小數呀!說得出,總要做得到。我看隻有你木仁叔翁來管這筆賬了。”
“要我管這筆賬,可沒有我的分。”木仁老頂著嘴。“我這個摸六畜的紅腳杆,也不配。你呀,雖然不是鄉長,可一鄉的大權還不是在你手裏。你又是區黨部什麼委員老爺。大前年水災捐就捐來一大筆,場麵上人物,又哪裏還兜不轉。如今上下山村,哪家有你裕生號牌子紮硬。真有你說的:誰肯出錢?場麵上人不出錢,還叫該出力的一並出錢?”
木仁老這一席話,可叫坐在下手位主人開麻皮有點為難了。他覺得有勸解勸解的必要了。於是他拿起酒壺向大生敬了一滿杯,接著又向馮文先生、木仁老依次敬去,並且說:
“請喝酒哪!別嚕蘇那些鳥事。太公忌日,子孫輩還不該痛痛快快喝一杯?木仁叔公可也別愁那些事了。船到橋門自會直,咱們底下人,可還會給為頭的吃了虧!阿文當了鄉長,到那時候,可還會不給安排定當?”
於是大家都舉起杯來喝酒,而且認為開麻皮說的對,都點著頭稱是:難道上頭說的話等於放屁嗎?這又不是軍閥時代,大家還好鑽空子。現在是黨國治世嘛!做老百姓的隻有直立著等死就是了。
“是呀!大生叔當然也是一時之見,故意推做不管的。不過,我想,第二次抽不抽還說不定,現在可不必講這事了。”但還有人這麼說。
“是呀!我看第二次是不會再抽的了!”也有人附和。
“不會再抽嗎?哼!”大生先生到此覺得應該為黨國說幾句話了。“軍訓是一定要一期期辦下去的。抽壯丁也一準要抽,不要說打東洋鬼子,打共產黨,就是世界大戰也要來了呀。難道我們中國可一點兒準備也沒有嗎?每個人要軍事訓練,每個壯丁要軍事訓練,我那孩子伍達,他在學校裏也在受軍事訓練呢!哼!世界大戰呀!你們知道嗎?全世界要打仗了呀!”
這一篇頗有些威脅性的話,帶來了一屋子人的沉默。大家都瞠目結舌,一時不知說什麼好。
“所以咯!”木仁老咕嚕嚕地喝了一大口酒,又高著喉音說起來了。“就因為這樣個時候,要打東洋佬,那就要有錢的出錢,有力的出力咯。你想啊,咱們年紀大的不必說;村裏七十二個壯丁,哪一個不是屁股後麵吊住一大串老老小小。吃的靠他,穿的靠他,都是一天挨過一天的。要是有一天,給他們抽了去,可就讓一大串老老小小餓死不成?如果有錢的再不肯出錢,那叫有力的怎樣出力。就因為現在呀,你們黨國老爺辦事,隻照顧有錢人好處,不管有力人死活,那隻有叫他們造反了!——這叫做逼上梁山呀!難怪你們呀,東洋佬趕不掉,共產黨越打越多了。”
“唉!唉!”沉默了好久的馮文先生,這回覺得應該為大生先生說句話了。“村裏,——唉!唉!誰還出得了錢呢。(馮文先生的眼睛轉到大生先生身上。)一家不知一家事,白吃黃連自知苦。村裏哪一家不是挨不過日子。稅捐多,供應多,用度多,要辦的事又多。為頭的也有為頭的苦處。就說我吧,雞蛋上尋不出毛,是一個窮光蛋。老婆沒飯吃,昨天已經給我打發到城裏去幫人家去了。這個討債鬼兒子,也給城裏姊姊領去養了。你們以為為頭的有多少好處?可是我呢,唉,不要說起,我多早晚準要離開牛頭村了。鄉長鄉長,掛了一輩子好名聲,沒弄到羊肉吃,嘴上倒羊膻氣了!我可不幹這鳥勾當!鄉長真不是人幹的鳥勾當!”
“好咯!好咯!”大生先生找住這機會,就順水推舟地說,“阿文是鄉長,上頭也隻有阿文有名字的。阿文走了,牛頭村裏有事情,上頭還去找誰?我本來是幫幫阿文做事的。好的,阿文你走吧!也省得我麻煩。”
“我看呀,阿文,你這鄉長也是特別的。”木仁老還是說下去。“別人家鄉長可就不像你那樣。你做這個鄉長呀,就像唱雙簧。站在前麵的是你,躲在後邊的是別人;做的演的是你,唱的說的是別人;吃苦是你,好處是別人。你算是什麼鄉長呢,還不是別人家跑腿?但這也因為咱們牛頭村人窮,沒有個黨國老爺來爭鄉長做。阿文,我看你也是逃走算了,逃到上海去,看你混不到一口飯吃。到那時候呀,總會有黨國老爺來當鄉長的。”
“那倒真要造反了!那倒真要造反了!”開麻皮又用打圓場的口氣說,“自古道,蛇無頭不行,一個村子裏為頭的人也沒有了,那還了得!”
他正說著,外麵突然送來了一陣叫鬧聲。開站起來往外一看,不禁叫出:
“怎麼了?怎麼了?誰在打人呀?”
他還看到冬生瘸手拐著腳走來。
“他媽的!難道我是個替死鬼!難道我是個替死鬼!”冬生瘸手一邊叫罵著,一邊揮著手。“開麻皮,馮文先生在你家嗎?馮文先生,鄉長!我不再幹這鳥鄉警了,我不再幹這鳥鄉警了!我要鄉長評評理看。”
他走進了屋子,人們看到他一頭都是血跡。
“怎麼?”大生先生、馮文先生都站了起來,隻有木仁老還橫著屁股喝他的酒。
“怎麼了?怎麼了?”人們連聲問著。
“怎麼了?哼!”冬生瘸手撥開兩腳,穩穩站住,說道:“壽夫大炮打人——壽夫大炮竟把我打到這個樣子?你們看看……”
人們於是請冬生瘸手坐下來,慢慢訴說。冬生瘸手就結結巴巴地報告了那場“全武行”的經過。
捉去了二個禮拜,壽夫大炮憋著一肚子氣,老沒處發泄。因為今天隊裏不練操,眾兄弟往市鎮上去買菜,預備鹹菜當長期小菜用的。他就向班長告假回一次家。
壽夫大炮一回到牛頭村,便角角落落找冬生瘸手。一直找到了晚晌,壽夫大炮和冬生瘸手就在路上碰到了。真是仇人相見,格外眼明。
“瘸手!你往哪裏去了?老子找了你一天。”壽夫大炮叫著。
“往哪去,還不是為公事忙。上四嶴下三嶴跑的人累死。”冬生笑笑說。
“累死?媽的!我倒要跟你算一算賬。”說著,壽夫大炮跨上一步,給冬生瘸手左手捉住了。
“笑話,自家人,有話好說,算什麼賬呀。”冬生瘸手還是嬉皮笑臉的。
“我和你今世無仇,前世無怨,為什麼你偏看上了我,叫班長把我捉了去?”說著,把冬生瘸手左手絞緊了一把。
“喔哇——喔哇——”冬生瘸手叫起來了。“放了我吧!我怎麼會叫班長捉你呢?別冤枉人哇!”
“冤枉?老子冤枉你?”又絞緊了一握。又一聲“喔哇!”
“不是你們打打算算,要算計我壽夫大炮,那麼我捉了去,也不會隻給我十五元一月的。芒種到了,咱老子又不是閑著沒事做。現在抽了去,田頭隻好包給別人種。他媽的,十五元錢夠咱開銷嗎?他媽的,我也是去,阿召也是去,怎的他二十元,我隻十五元呢?”又絞緊了一把。
“喔哇——喔哇——”冬生瘸手一邊叫,一邊可發了狠。他媽的抵配不吃這口飯,怕你一隻卵!他估量著壽夫大炮手把放寬了,就突然一轉身,擺脫了左手,退後跳一步,叫道:“這個,輪你不到跟咱老子算賬。咱老子沒吃你個娘賣身錢!有膽子的,跟大生先生說去!”
“什麼膽子不膽子!”壽夫大炮飛起一腳,向冬生瘸手踢來。冬生瘸手抱慣“油撞”的左手,輕輕地把壽夫大炮左腳接住了。壽夫大炮可不怕這一接,用力往冬生瘸手身上一縱,腳從冬生瘸手臂抱裏滑下,站在地上了。可是冬生瘸手抱住壽夫大炮大腿死不放。壽夫大炮脫不了身,拳頭像雨點似的往冬生瘸手頭上打下來。冬生瘸手一個“羊頭攻”,壽夫大炮向前一倒,上身壓倒冬生瘸手屁股上去。冬生瘸手的腦袋直穿壽夫大炮胯下而過,把自己腦殼叩在路石上。這就叩出了一臉的血。這麼著,村裏人多奔了過來,給他們拉開了。
“這可是我的錯嗎?這可是我的錯嗎?”冬生瘸手說到這裏,不禁有點哭音了。“我當了兩年鄉警,我沒有虧對村裏人一絲一毫!我總是遭村裏人辱罵,但我總還忍著氣。我又遭兵老爺打,區長先生罵,但我總還忍著氣。我看大生先生麵上,我看阿文麵上,我是一天挨一天的受苦,但今天,但今天,你們給我評評理看……”
“豈有此理!壽夫大炮,這野種,難道要造反了!”大生先生拍起桌子來了!
“好!大家不幹,大家不幹,明天我就不幹,我向區長去說,明天我就不幹。你的事,我也向區長去說,向區長去說。”馮文先生盡搖著頭,擺著屁股,又儼然是個鄉長了。
“這……這個不行的。”開麻皮阻止著說。“鄉長你不當,還有誰當。壽夫大炮現在吃了糧,回家打鄉警,稟上去,這個責任是要槍斃的。自己村裏人,千萬別那麼做。”
“是呀!這是做不得的。”人們也附和說。
“哼!殺一儆百,有的事,就得稟上去,辦一辦。”大生先生說,“再說,壽夫大炮不是也加入過農會,鬧過事嗎?”
“可是,都是一個太公名下的子孫,稟上去,這是做不得的。”開麻皮還是懇求著。
馮文先生看看大生先生的臉色,於是也主張非稟上去不可的了。
“哼,稟上去,就稟上去!你們不好好派人,卻叫班長亂捉人,你們可還做的對?”木仁老放平了酒杯,接上來說。“壽夫大炮說你們指使班長捉他,也沒錯。再說,有錢出錢,有力出力。給阿召安家糧二十元,壽夫大炮也應該二十元。壽夫大炮也沒有要錯。”
“什麼?壽夫大炮也應給二十元一月?”大生先生轉過臉來,死盯住木仁老。“那麼這二十元你去出。”
“捐來的錢有多少?你報報賬看。”木仁老也頂住問。
“報賬,向你報賬?是你大腳瘋去捐來的?再說,一個是願意去的,一個是捉去的。便是一個錢不給,他又向誰去咬卵?倒是十五元補貼錯了。他媽的,真不是人。”大生先生也禁不住發狠了。
“阿召是自己願意去的,所以給阿召二十元。他是捉去的,便是一個不給,又向誰去咬卵,倒是補貼錯了。他媽的,真不是人!”馮文先生也學說著。
“到底誰不是人,隻有問自己的良心。反正現在是你們的天下,算人算鬼也由你們算的。可是呀!……”木仁老話還不曾說完,忽然送來一陣女人的哭叫聲。
“我們不要這二十元賣命錢呀!你們給我阿召還來!你們給我阿召還來!”
接著又走進了一個披頭散發,哭得滿臉眼淚鼻涕的女人。那是阿召的老婆。
“阿召是給你們打死了!阿召是給你們打死了!我不要死了的骸骨,我要活的阿召呀!阿召是活生生地出去的,怎麼你們給我換了個死的骸骨來呀!”
那女人哭著哭著,忽然又滾到地上去了。
像鬼也似的阿召的弟弟阿基,跟在嫂子後麵進來。他上氣不接下氣地說:
“阿哥是給土匪打死了。現在後備隊把他死骸扛在村頭放著。因為找鄉警找不到,找到我家來了。”
“土匪?”每個人吃驚地叫出。“怎麼一回事?”
“是呀,是土匪。”阿基打了一個嗬欠,像剛才大煙還不夠過足癮似地說,“今天早上,黑早的,隊裏叫他們十多個人往鎮上買菜去。每個人背著根竹杆子,好像槍杆子似的。事情也有湊巧。他們走到下渡村,剛剛有批土匪在請財神,那裏離獅子山隻十裏路遠呢。土匪他們知道在那裏駐有防營。一看到這十多個背著竹杠子的家夥,以為防營來追剿他們土匪了。他們乘這十多個人不備,啪啪啦啦放了一排槍,足足打死了四五個。阿哥腦殼子裏中了個彈,給打死了!……”
阿基說著說著,最後,兩腿像站立不住似的蹲在門檻前一塊石頭上坐下去了。
“我要活人呀!我要活人呀!”阿召老婆卻還在地上滾著。
“這是命,這是氣數!”大生先生搖著頭。“我想,我想,區裏總會有撫恤的,明天,我上區黨部說去,請筆撫恤費。”
“我不要什麼撫恤費!我不要!我要活人呀!我要活人呀!活的活的人呀!”阿召老婆這回拉住鄉長馮文先生的腿。
“一案未了一案又起,我也不當鄉長了!你別拖住我!你別拖住我!”馮文先生搖著頭,立刻感到“立正”“舉槍”這滋味是不容易嚐的。連自己老婆也看不起自己,丟了他到外麵去做活去。“媽的,鄉長還是人當的嗎?”
冬生瘸手這回已經嚇得麵如土色,愣了一會,往後門逃了出去了。
人們到這時全都愣住了。他們想不透這晚上發生的事件的道理。是“數”,是“命”?又覺得不一定。不甘心肯定這真的會是“數”和“命”,但他們卻從阿召身上看出了自己的一切了。
喝完了最後一杯酒,木仁老還要向大生先生頂一下嘴:
“什麼是‘命’,是‘氣數’,我就不相信!我看就是有一批鬼在捉弄我們!他媽的!這是個什麼世界!這是個鬼當權的世界!”
他罵著走出去了。
大生先生恨恨地盯視他一下,搖一下頭。然後,勸著阿召老婆說:
“阿召嫂子!你別鬧了。人死了,再也活不過來了。喪葬料理,一切費用,明天由村裏開捐。開捐呀!往後我還得向縣裏請一塊匾,說阿召是個烈士,是為了第二次世界大戰殉難的。那麼你也名利雙收了!……”
“但是,我要阿召!我要我的……啊!天呀!天呀……天呀……”於是阿召老婆坐起地上,放長聲音,嚎哭起來了。
“他媽的!這是什麼世界!這是個鬼當權的世界!”
大腳瘋木仁老把那條瘋腳拖得遠遠的,也把這句罵聲拖得遠遠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