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李健吾(1篇) 1.終條山的傳說
王屋山與龍門山綿亙於山西南部,巍然靜臥,像幾隻貪睡的猛獅。黃河在山中滔滔而流,怒哮似的衝濺著沙石——如今,仿佛疲倦了,於是緩長的歎息著,順山勢折向東去。相傳:那安居水底的河伯於深夜寂悄的時候,踞坐岸石,噓唏達旦,以泄吐久困峰間與不見陽光的積鬱;他的銀鬢輕拂地麵,隱為裂罅,便噴出丈高似的水泉。同時,覓食的虎狼聳起耳朵,倒曳垂尾,逃入岩穴,屏息以觀惡運降臨;沉濁的浪漩像狂笑似的跳舞,一陣陣鬼旋風卷起蘊慍的黃沙,打在兩岸;於是懸崖的石礫顫栗起來,有些軟軟的斜墜叢林,驚自己的奇遊,有些卻砰砰的暈墜河心。一切景象都顯慘淡。據山下居民的揣測,以為黃河終安於這種窮迫的環境,因為有許多不再能聽見河伯急切而興奮的呼聲了。
河的北岸,奇峰盤結的四圍中,住有安分守己,誠實不欺的百姓;耕田,經商,貯錢,睡眠是他們平日的職務;太陽,月亮是他們唯一的作息標記;關帝,嶽爺是他們心目中的英雄;並且,他們保持著數千年古帝遺跡的榮耀,作閑談中嗟賞的資料。總之,平安和幸福從先祖就充滿群中。至於那些偉大的山河常常在他們安眠後,隨風呼號,哀自身不為俗民賞識——命運是如此嗬。
從一個最高峻巔下望,隱隱可以了見無數墳墓似的小白堆,這是一種寶物,日常食用的鹽池。有時他們對內省人自傲道:“我們不缺乏白鹽。”但,現在公有的鹽池歸官府與外國人協辦了。東北不遠便是中國四大村之一的潞村——運城,一個很繁華的鎮市。緊靠鹽池西南,在龍門與王屋之間,一座靜穆的高山,就是終條山。它的高險使鄉民很少前遊,除去幾個結隊的樵夫為生命做著遊戲。
有次,一位冒險的樵夫,青年人兒,獨自翻過的山峰,因為他失了夥伴。從叢蔚的林中,黑夜偷偷掩覆了四山,他隻好握緊板斧,蹲在深洞度宿。第二日清晨,同伴在山下相聚,察出丟失一人;於是大家向可怕的山雲微微瞥去,各自懷著恐懼的悲悼,岑寂無語,灰鷹在空中盤旋,樹葉槭槭若訴。遠遠迷模的雲霧鎖住的山蹊,隻見那青年樵夫踉蹌跑下,仿佛有什麼不可見的怪物追逐身後。他們扔下柴擔,像潮擁的迎上去。蒼白,緊張,出汗,那位青年;烏鴉飛似的,他躍入樵夫的群中:板斧和柴筐都不知遺在什麼地方,頭發亂披頭後,布衣條零飛舞;他喘氣,搖手,狂號了一聲,僵挺在地上。
“金頭,銀身,鐵尾巴!”那青年最後像啞謎似的遺囑。沒有一個聰明的樵夫能猜破;全以為這不過是一個奇異的惡獸。
自然,所有樵夫都棄了這種生涯,遠避開這座隱秘的怪所。他們時常在飯後談起這個故事;並默默誦讀那句啞謎,於是想到那可愛的青年同伴,滴下粗大的眼淚;至於聽者,依然無人更聰明,猜出老虎和野牛以外。後來樵夫們各安然從床上尋他們勇敢而年青的夥伴去了,這隱謎便同它的故事一齊埋葬在土坑裏,永無人提起啦。
隔了許多年月,忽然有位遊曆者發現了終條山壁下的一個洞門,便傳揚起來,那洞裏像蘊藏著不可測議的神秘,與世相隔,兩扇玉樣亮的平澤的大石門,緊緊關閉,從無一人見它敞開。一座平岩突伸在洞上,如簷椽似的屏遮著落雨;離此不遠,一條小溪潺潺低唱,經過門前,水底淺鋪的沙礫像貓兒眼石的發光,一棵無年代的古鬆挺立溪旁,枝葉橫布空際,像浮雲停在山腰;半熟鬆子滴在綠茵中,如由母懷轉就情人肩下的微笑,有些蛛網遠遠織在石罅,鬆端,仿佛了然於洞門的怪秘;並且,兩扇門上很顯明,很深刻的嵌著兩個大字——“石門”。但是,沒有一人見過那石門敞開,走出居主來;所以人們都以為那不過是兩扇假門罷了。後來有些私心的人想搬運這兩塊厚石,不過他們漸漸明白這是不可能的啦,因為就在他們動身的時候,不是忽攖重疾;便是在路上遇見些不幸的災禍。不久,石門便被認為神怪的仙窟。
當光緒皇帝從京城避難到陝西,經過潞村的時候——這一天百姓是永不能忘記的,他們竟然能瞻仰那最尊嚴的聖顏啊,就在這一天的黃昏,有一個叫做張世芳的農夫,著名膽大的老實人,從城裏走回住村來。他滿腔都是高興的味調,在路上搖搖擺擺,破格的唱著素不喜好的鄙曲,像一隻幸福的黑肥鴨子。有時向道旁野蔓看一看。仿佛這些花草如蒲公英狗尾巴草之類都諂媚自己的光榮;有時向碧空浮雲望一望,仿佛這些晚霞都映呈著緋蘋的笑頤,羨慕自己的好運。“多麼和藹白瘦的皇帝呀,多麼威棱潤胖的太後呀,他真是一個好人,收下自己的紅棗,還下車拍著自己的左膀……”他一麵沉入幻想,一麵又覺得左臂輕輕飄,像要高飛遠離身體的樣子。他想應當饒恕老婆的過失,她不過摔碎了兩個雞蛋。什麼事他都不在意,揚長從終條山下經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