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葉靈鳳(2篇) 2.落雁
恩貝西戲院開映“茶花女”的第一晚,開映的時間是在九點一刻,我在七點四十五分就到了那裏。
是因為怕片子好了人多會擁擠,同時因為在這清冷的秋夜,一人在寓所裏實在太孤寂的原故,所以便這一早就跑了出來。
“假如時間太早,隻好在酒吧裏先嚼兩杯冰淇淋了。”我坐在車上,翻起了大衣領,在斜帶的呢帽下閉了眼睛這樣想。
到了戲院,果然,售票處的燈光還沒有亮,空廊的前廳隻有幾幅彩色的廣告和明星的肖像在冷靜中寂立著,濃黑的陰影,完全沒有一點演戲時熱鬧的痕跡,很像一座近代建築的祭堂或僧院。
不知怎樣又不想進去了。推開龐大的玻璃門向裏麵一望,我隨即就出來立在穹門下的石階上。
明亮的街燈照著閃閃像水光一樣的柏油路,一兩部摩托車偶然嗚的一聲駛過,車尾紅燈的倒影熒熒的使人望著不舍。
九月深秋的靜夜,二十歲慘緣的年華,多愁的天性,孤獨的胸懷,我一人立在恩貝西戲院大門外的石階上,靜默中望著一閃一閃的街燈,遠過去朦朧微明的天際,適才在寓所裏追纏著我的那一種寂寞無聊賴的情懷不覺又襲上了我的心頭。
突然——
一陣得得的馬蹄聲將我從出神中震醒。一隻白色的小馬,駕著一輛黃色的轎車,突然從路口轉了出來。車子轉過來後便向這一麵奔來,駛到戲院門口的時候,車夫將韁繩一拎,勇活的小白馬前蹄懸空的微微向後一坐,車子便戛然停了下來。
在物質文明極端侵略之下的上海,馬車的地位是完全給摩托車攘奪去了,除了洋行裏幾個跑街的外人和幾輛破舊租給人送喪運行李的車子以外,在平素的街市上,尤其在影戲院的門口,馬車是很少看到的。最好是摩托車,經濟能力不夠乘摩托車的人便甘心乘人力車或電車,肯折中去雇一輛馬車來乘的人是很少很少。
這是值得使人注意的事,況且是在極無聊賴的時候,我一見馬車在戲院門口停下,不覺就振起了精神要看一看這愛古守舊的車中人究竟是誰。馬車裝修得很精致,黃色的車身,髹漆得像蠟一樣的有要熔去了的光潤。灰綠色的窗幔在擦得瑩潔的玻璃裏麵深深的垂著。車上零星的裝飾,到處都是擦得耀人眼睛的白銅,車夫莊嚴的黑色的製服,從種種上麵一望就知道這決不是沿路兜攬生意的街車,這正是那一家故家的私車。
馬車停下。著黑色製服的車夫將韁繩係好,輕捷的跳下來將靠戲院大門一麵的車門拉開,動作是迅速,但是態度卻十分的恭敬。
我立在戲院的大門口,兩隻手在袋裏緊握著衣袋的襯裏,眼睛不覺睜得更外大了起來。
車門開處,一隻白晰的纖手伸出來扶住了車柄,接著是一隻挺秀的腳踏住了踏板,隨即一個著黑色鬥蓬的少婦全身擁了出來。
雖然是一瞬間,但是我立刻看出是這樣一張美麗的臉,是這樣一對誘人的含水的眼睛,這種出人意外的現象,我的心不禁有些跳了起來。
她下了車便輕盈的踏著石階向上麵走來,立在大門口的我不禁向旁麵退了幾步,她見我讓開,便抬頭向我望了一眼,但是眼睛隨即又垂下。
這攝人的美麗的眼睛。
馬車又得得的走開了,我突然發現在剛才停車的地方,地下遺著一團白色的東西。我走下幾步一看,是一方白色的手巾,大約是在手中握得很久了,手巾縐成緊緊的一團。無疑的,先前我不曾看見地下有這個,這一定是那位黑衣少婦剛才下車時遺下的了。
一陣沁人的幽香吸進了我的鼻管,我禁不住低下頭去將它拾了起來。不知是為這動人的香氣所陶醉,還是年少好奇的心情想藉此作一個進身的媒介,我拾了起來隨即向裏麵跑去。
這時正是八點鍾剛到。光亮的前廳還是闃然沒有一個人。我跑了上去,她剛巧正從賣票處失望的退出向外麵走來。
“這……”我將手巾遞給她,心跳著完全不知道怎樣說才好。
“哦,謝謝!——這樣大了,還仍是這樣的不當心!”將手巾接了,她笑著這樣像是對自己又像對我說。
將手巾塞在錢袋裏,她又說:
“我以為來得早,那知還有比我更早的人哩!”
“我因為片子太好了,看客一定多,所以不耐煩的一早來了。”
“我也是一樣。我久盼著這‘茶花女’了。”
幾句的談話,剛才的局促完全消去了,我恢複了平素鎮靜的態度。
“你看過‘茶花女’的小說麼?”我問。
“我從家父的書架上讀過冷紅生的譯本。”
“聽說冷紅生譯茶花女的時候,正在悼亡期內,所以文筆異常哀豔,隻可惜太簡略了。小仲馬的原文精采更多。”
“僅是從譯本上麵,已經活繪出一位情深似海的馬格姑娘了。隻是我很不解她的性情怎那樣古怪,怎忍心對亞猛那樣。”
“這也難怪。馬格是久墮風塵的人,放蕩性成,所以她的愛是變態的。這是馬格,假若是一位大家閨秀的愛,那就……”從對方人眼睛突然的閃避上,我立刻覺出我的話是講得過分了,便立刻改說:
“女士對於文藝是很有興趣的麼?”
“這或許是女孩兒的天性。加之家父又是潛心詞賦的,因此從小就喜歡這一道。不過對於此刻的新文學卻是很隔膜的。”
“敢問女士貴姓?”
“我?”她笑著回答,“姓落,小字雁,先生呢?”
“我姓馮。名弱葦。”
“哦,是弱葦先生麼?從報上久仰先生的詩名了。怪不得……”她抬起眼睛向我上下望了一望。退後幾步,不再往下講了。
年少的我,見著一位初認識的女性當麵驚異我的風姿,自己不禁有一點臉紅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