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敢不敢。像我這樣一點小小的虛名也足令女士知得,女士太客氣了,還說自己對於新文學很隔膜哩!”

“確是很膚淺,尤其今晚得見馮先生的麵,更不敢班門弄斧……”

在這樣兩人立在門口的談話中,其餘的看客也陸續的來了好一些了。我的心中連一刻回想的餘地也沒有。

“我們進去看看,大約在賣票了。”我說。

兩人走了進去,售票處的門果然已經開了。我隨即搶上去掏出一張鈔票,但是她也並不客氣,僅說“謝謝馮先生”。

我劃了兩個樓上Dress circle的聯號坐位。

坐在溫軟的座椅上,在恩貝西戲院鵝黃色醉人的燈光下,兩人緊靠著,從她的口中,我知道她才十九歲,還是一位不曾字人的少女。是滿洲人。父親以前在杭州做過統領。母親早死了。革命後便和父親隱居在上海。因為是生在南邊的,所以能講得一口純熟的上海話。

在悠揚的梵俄鈴聲中,我靜靜的聽著。年少的心完全沉醉在今晚這神秘的遭遇中,先前在寓所裏和門口的那種寂寞無聊賴的心情完全消散了,隻在低味著,咀嚼著這眼前的奇遇,幻想著渺不可知的未來。

手巾上那一種沁人心肺的幽香不時從她身上傳來。

惱門塔文的茶花女確是演得纏綿盡致,但是今晚的心完全飛馳到另一個領域去了,電影不過僅是在眼睛上浮著的一些景象。

“馮先生,電影散了場你還有什麼事麼?”落雁忽然的這樣問。從她的這句話上也可看出她的心也正在想著一些旁的東西。

“疏散的生活,什麼都沒有一定的。”我心裏不安的說。

“那麼,散了場可以到我家裏去談談麼?家父是很歡喜客人的,尤其像馮先生這樣年少的雅人。”她低低的說。

我的心真的止不住突突的跳了起來。

“這樣深夜,太驚擾了吧,府上住在那裏?”

“離這裏雖然有一些路,但是有車子是不礙事的。”

想到了那黃色的小馬車,我的好奇心和幻念是更加的飛躍了。

“這樣夜深,令尊還不曾安寢麼?”

“家裏人少,白晝裏多是各人去作事或者安息,隻有到了燈下的夜晚才是我們父女最有樂趣的一刹。”

“那麼,我去了,我會阻礙了你們的天倫樂趣了。”我還作最後的退縮。

“我們久盼能有一個人增加我們的樂趣。今晚難得天緣認識了馮先生,你一定要去。”她靠緊了我似乎帶怒的說。

想到這句話對於我過分的推置,我不敢再開口了。

於是,在銀幕上映到亞猛捧著茶花女遺贈的日記痛哭的時候,在許多觀客微微的歎息中,電燈亮了起來,我站起來給她披上鬥蓬。

走了下來,在許多摩托車嗚嗚的移動中,那部黃色的馬車也來到門口停下。車夫將車門拉開,她說:

“劉貴,這是馮家少爺。”

“馮少爺請上車。”車夫向我彎了身說。

勇活的小白馬似乎奔馳得很快。從緊下的窗幔中微微向外麵偷望,車子起先似乎沿了靜安寺路一直轉到海格路,後來燈光和車聲漸漸稀少,再揭起窗幔,昏暗中完全辨不清所走的是什麼路了。

默坐在車中,落雁不再開口,我更是夢一般的想著今晚的遭遇,完全不知道此刻是身在那裏了。

走了有半點鍾的光景,車子漸漸的緩下,後來終於戛然停住。

“到了”,落雁用手理著頭發說。

車門開了,我走了下來一看,車子正停在一家的門口,四麵樹木很多,似乎不是在路上,似乎已經在花園裏麵了。

一個年老的仆人走來開門。

“老爺在那裏?”

“在書房裏。”

“馮先生,請進來,不要客氣,我們一直到書房裏去罷。”落雁回過頭來向我笑著。

我像做夢一般的隨著她走了進去。

房屋的建築和屋內的陳設都是清代末年流行著的那一種中西參半的風格。這似乎不是正宅,是花廳一樣的側屋。

我昏昏沉沉的隨著落雁走過了一帶遊廊,轉到了一座一連三間的小築,左麵的一間有著燈光,我知道那大約就是書房了,心裏不知道怎樣更外的不安。

四周沉靜異常,沒有一點聲息,那屋裏的一點燈光,更增加了這似乎是世外一般的幽境。

“請進來罷。——父親,我請了一位客人來了!”落雁帶我走進了小廳,便向左麵掀起了門簾喊著。

門簾起處,這間書房裏陳設的精雅真是我第一次見到。幾架線裝書,牆上幾幅苗條的直軸,牆角一座山架上參差的列著一些鼎爐和圖章。書案前麵一隻博山爐正嫋嫋的篆著殘煙。

坐在桌旁的一位五十多歲的老人,和悅的麵貌,一部兜腮胡須,聽見聲音便將手中的書掩了起來。

“是那位嘉賓?”

“這就是家父,——這位是馮先生,就是我所素仰的一位新詩人,今晚偶然在戲院裏相識的。——馮先生,這裏坐”,介紹過了,落雁便請我在書架旁的一張椅上坐下。

落雁的父親掉過來向著我:

“老身是老朽的廢人,久不知道外間的世事。不過小女時常在我麵前提到先生的大作,說新興的詩體與以前的律詩大不相同,久有識荊的奢念,今晚竟真能如願以償了。”說話的聲音是純粹的北方話。

這真使我窘促萬分。

“不敢不敢,今晚冒然拜謁,真是……”我隻好從椅上躬身這樣回答。

“不必客氣,老身蟄處世外,能有一兩位當世賢君子來深宵閑談,那實在是再好不過的事。請不要拘束,我雖然老舊,但自信還不是俗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