案上放的是一部劍南詩鈔,我不禁隨手翻了起來。

“我最愛放翁的‘小樓一夜聽春雨,深巷明朝賣杏花’……”我隨意的說。

“你也喜歡讀舊詩麼?”落雁驚異的問。

“天地間的妙文章,不論新舊都是值得欣賞的。”我說。

“不錯。我也喜歡放翁,我愛讀他的‘衣上征塵雜酒痕,遠遊無處不銷魂,此身合是詩人未?細雨騎驢入劍門。’”

“哈哈,你們喜歡這類瀟灑的句子,我愛的卻是:王師北定中原日,家祭無忘告乃翁!”

大家不覺都沉默了一刻。我知道宗室之念,亡國的餘痛,這時都從這兩句詩上又襲到了他們的心頭。

這樣隨意的談著,我完全忘記了今晚的遭遇是這樣的奇怪,我不覺視作是在親戚家裏的長輩麵前一樣的談著。

談了一刻,又吃了一些不知名的舊式糕點,我看手表已經兩點半了。

“夜深了,我想可以走了。”我站了起來說。

“早哩,再談談不妨事。”落雁對她父親望望也站起來。

“不要走,難得的相逢,何妨談個通宵?”老人說。

“我想改日再來向老伯請教罷,今夜真不敢再驚擾下去。”同時,我也真的感到了一些疲倦。

“且慢,讓我來拈一個鬮看,讓你走便讓你走,”老人說,隨即將案上的劍南詩鈔一翻——

“綠章夜奏通明殿,乞借春陰護海棠——你看,分明還要綠章夜奏哩,借重大手筆的地方很多,不要走!不許走!”老人很精神的說。

“我怕……”我這時真有一種不安了。

“不要緊,若是不慣夜談,我們這裏也還有下榻的地方。”落雁說。不知怎樣,她現在不再像剛才那樣快樂了。

但是老人卻急急的說:

“不要多慮,馮先生分明答應了。”他不待我回答,隨即又接了下去:“馮先生請在這裏寬坐一下。老身去料理一點明天的家務就來……”他從座上立起來,很強健的向門外走了。

滿腹疑慮的我,兩隻眼睛送著老人走出門去,我隨即又回過頭來看落雁。出我意外,從燈光下我竟看見落雁臉上凝著兩滴淚珠。

“……”她見我要開口,立刻用手放在嘴唇上叫我靜默。

我知道這是有不祥的事要發生了,心裏慌了起來。

她向窗外望了一下,站起來低低的對我說:“來……跟我來,不要怕……腳步放輕……”

我知道自己的臉色這時慘白了,雖然不知道會發生什麼事,但是在今夜這神秘的遭遇中我的神經始終是緊張的,現在更有些慌亂了。

“不要怕……輕輕的……”我茫然的跟著落雁走出了書房,在黑暗中穿過中庭,走過遊廊,又走過幾條草徑,最後穿著一叢樹林。

“這裏來,上來,”最後似乎走到花園盡頭的圍牆了,落雁攀了上去,這樣低聲喊著叫我也上去。

我攀上了短牆。秋夜的星光,隱約照見牆外一條暗色的小路。牆裏似乎大樹參天,什麼也看不見。

“快,從這裏跳下,向那邊亮的地方去。……我不忍心……快,這不是我的父親,他專門喜歡少年男子的……我不能抵抗,他有法術驅使我,但是我不忍心,快,馮君,從這裏跳下去,這是一塊錢,拿去雇車,快跳,他追來便沒有命了……”

“你呢……”我抖著。

“我不妨事,……有緣再見,快跑……”

我覺著有一雙冰冷徹骨的手觸著了我的手,將我從短牆上推了下來。

黑暗中我不知跑了有多少路,完全沒有心思想到所遭遇的是什麼,隻知道向前麵那亮的地方跑去,從直覺上,我知道那亮的地方正是幾家商場和遊戲場燈光的反射。

先起完全不知道腳下所走的是什麼,隻知道拚命的向前跑去,最後才覺得走上了一條小路,從小路上又走上了一條大路。

力氣實在是不支了,我才大膽的向後麵望了一望在路旁坐下。前麵隱約的有幾層高大的洋樓,我知道這不是徐家彙的交通大學便是天主教堂。

再極力鎮靜的走了一刻,果然前麵是交通大學。一直走到徐家彙電車站盡頭的地方,我才在路旁看見了一輛人力車。

“喂,起來!”我急急的喊著入睡的車夫。

“……”車夫似乎還睡夢未醒一般的拉起就跑,他也不驚異我狼狽的形狀,他也不問我是到那裏去。

坐在車上,我不時回頭向後望去,我還怕後麵有什麼東西追著。

一直拉到戈登路我的寓所,我才深深的歎出了一口氣,我知道今天晚上所遇的任是什麼危險,此刻總算安穩的度過了。

下了車,要從衣袋裏找零錢,我才知道忽亂中逃出來的時候,我不僅沒有帶帽子,並且連外套也留在書房的椅上。

幸虧落雁在牆上給我的一塊錢此刻我摸著還在褲袋裏,我便連忙敲著間壁一家熟識的煙紙店的店門,我聽見裏麵有打牌的聲音。

“誰?”

“我。隔壁樓上的馮先生,”我說。

店門上開了一個小洞,漏出裏麵的燈光,老板從那裏向外探著:

“哦,馮先生……”

“老板,請你兌一塊錢角子,還沒有睡麼?”我從褲袋裏將錢掏出來看也不看的遞給他。

突然,他從裏麵喊了起來:

“馮先生,為什麼半夜三更的還要開玩笑?你這是什麼錢!紙洋錢也好用麼?”

他隨即將一塊錢又遞還給我。

就著洞裏透出的燈光一看,想到適才的遭遇,我不禁渾身像澆了冷水般的抖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