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施蟄存(3篇) 2.名片(1 / 3)

十六、施蟄存(3篇) 2.名片

浙江省教育廳第三科辦公室。下午三時二十五分。柔弱的秋陽從鉛皮的屋脊上溜下來,斜照在書記馬家榮的寫字台上。

馬書記把寫好的兩份公事分別放進卷宗夾內,預備明天早上送到科長室去,把他的用了八個月的大綠穎在硯瓦上劃兩下,潤一潤筆尖,套進了銅筆套裏。隨後是伸了一個懶腰,帶著個嗬。他抬起眼來一望,才覺得辦公廳裏是怪靜的。王書記已經把藤椅旋轉去和周書記下象棋了,他隔著那空了的陳科員的藤椅望去,周書記底黑棋七零八落地已經剩不了幾子,他們至少已經下了半點鍾棋了。那唯一的女司書王雪珍小姐,照例地把全個上半身爬在桌麵上寫情書了。她底手皮包已經從抽屜裏拿出來,放在桌上,隻等時鍾一打四下,她一定是用了加速度第一個放射出去的。

書記馬家榮底眼光在王司書底電燙的鬈發上停留了一會之後,就規規矩矩地回來落在自家的寫字台上了。玻璃的寫字板下,平平整整地壓著五六個名片:“朱原放,字叔雍,日本早稻田大學文學士,浙江第七中學校長,浙江教育改進會會員。”

哦,那個身材矮矮的嵊縣人,戴了一副白鋼絲邊眼鏡的,倒是教育界的老資格了。馬書記掏出手帕來,把眼睛揉了一下,再看第二張:“黃烈,振家浙江蘭溪,國立北京大學法學士,前安徽大學教授,浙江紹興財務局長。”

這就是昨天來看科長的那個胖子了。說起話來不住地喘氣,並且還打著僵舌頭的官話。哦,他是為紹興縣立中學的建築費事情來的。馬書記閉著眼想那黃大胖子和科長說話時的一副累相。這裏還有:“陳李漱玉,浙江吳興,國立北京女子師範大學畢業,前浙江省黨部婦女部長,浙江第二女子中學校長。”

現在女人也很有幾個闊氣的;可是,闊氣的女人都不漂亮。陳李漱玉,馬書記凝神著追想上星期來請領特別費的那個女校長的豐采,她穿著一件直襟的自由布衫,黑裙,一雙平底皮鞋,臉兒黑黃的,好像失了血,一點脂粉都不搽。太樸素了,太樸素了!馬書記一想起這樣的女教育家就得搖搖頭表示他的不讚成。女孩子就是一朵花,總得紅紅綠綠地妝點妝點,要是這樣的樸素,那——那也未免矯枉過正了。幸而,女學生們大多數不肯仿效她們的校長的,否則,全都是這樣素淨起來,怕沒有人會討女學生做老婆了。

馬書記拈著陳李漱玉的名片妄想著。直到茶房打掃了科長室,照例帶了一個字紙簍出來,走過他麵前,才使他驚覺了。

“喂,阿二,來來來!”

茶房阿二走了過來,馬書記就照例地在那科長的字紙簍裏亂翻一陣。這一次是四張名片。阿二已經習慣於他的收集名片的奇僻,微笑著走了。

馬書記拂拭這四張名片上的塵埃。趙光任,杭州《民報》編輯。曾駿,字家駒,浙江省政府秘書。周芝年,江蘇吳縣,國民政府軍事委員會第二廳辦事員。吳士讓,字伯謙,山東濟南,浙江建設廳長。這些姓氏籍貫和頭銜,逐漸地在馬書記眼前明亮起來。

馬書記的寫字台左方第四隻抽屜,是他的名片采集箱。每天從同事的桌上,科長的字紙簍裏,或別的地方采集來各式名片,第一先得經過仔細的拂拭,如果碰到有鉛筆字寫著,馬書記一定會用橡皮給謹慎地擦去,而一點不損傷卡紙。但這也不一定,如果是什麼軍政學界要人的名片,如果是本人親筆寫著的字,那麼,馬書記為保存名人手跡起見,一筆一畫不肯擦去的。馬書記製作標本的第二步手續是“壓”。正如植物學家壓製蠟葉標本一樣,他把當日收集來的名片放在玻璃寫字板底下壓上二十四小時,然後放進抽屜裏去。

馬書記搜集名片的奇僻是從十七個月以前開始的,那即是他被介紹到教育廳任事之後的第三個月。到現在,他的名片搜集箱已經快要盛滿了。

被馬書記認為有搜集價值的名片,都是有官銜刊著的。隻有一張名片,雖然沒有官銜,但是被馬書記視作珍品的,那是:“袁克文,洹上寒雲”。這是皇太子的名片,馬書記曾經費了許多心力輾轉從同事的親戚裏討來的。

馬書記在辦公室裏唯一的消遣品,就是這些名片。要有五分鍾的閑空,他就抽出他的采集箱來,隨意取出幾張名片來賞玩,他欣賞各種的款式,各樣字體;尤其是各種頭銜,更使他神往。有的時候,馬書記也曾想給自己去印一百名片。可是他擬了好幾個樣子,覺得都不合式。因為問題是:他從來沒有看見過有人的名片上刊著書記頭銜的,如果光光的不刊頭銜呢,馬書記以為這名片大可以省了。所以,馬書記自己至今還沒有印過名片。

馬書記把昨天的五六張名片放進抽屜裏,再把今天的四張壓在玻璃板下。看看好像成績少了,有點不滿意。這時候,壁上的鍾聲響了,等馬書記來得及把玻璃板放端正,立起身來戴了呢帽走的時候,那女司書王小姐早已走出辦公室門,淺綠色的旗袍角在門邊一閃,就不見了。

走出省教育廳的大門,秋風從西湖上吹來,撲麵就覺得一陣爽氣。馬家榮先生照例地覺得換了一重人格。是的,他已經換了一重人格,讓我們代替了馬書記,稱他馬家榮先生吧。

走在路上,誰都是一樣的,這裏可分不出什麼等級來。馬家榮先生這樣想,挺著胸脯往西湖邊上走。仰不愧於天,俯不愧於人。當然,他的意思是說“走”,並不指那些坐汽車或包車的人。他行著深呼吸,吾養吾浩然之氣。

馬家榮先生家住在清波門外,蔬菜一畦,旁有三間老屋,屋內則妻一、書櫥一、老媽子一,此外便了無長物。天氣清和,歸家尚早,於是馬家榮先生便在湖濱公園揀一隻空椅子坐了。

坐在湖濱公園椅子上的人,大都不是來看西湖的。獨有馬家榮先生卻老老實實地看著西湖。西湖是百看不厭的。一半勾留為此湖,蘇東坡尚且如此,何況馬家榮先生?雖然蘇東坡時代的湖上有畫船簫鼓之盛,但如今雖無畫船,卻有銅欄杆的劃子,或汽油快艇;雖無簫鼓,卻有女學生的口琴,或Hi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