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施蟄存(3篇) 1.漁人何長慶
滬杭路線的終點站,閘口那個地方,有人到過或者去住過幾天嗎?那裏是個好地方。錢塘江水和緩地從富陽桐廬流下來,經過了這個小鎮,然後又和緩地流入大海去。鎮市的後麵是許多秀麗的青山,那便是西湖的屏障,從彎彎曲曲的山中小徑上走進去,可以到西湖的邊上。這些山,形勢上雖然不是什麼偉觀,但是都是有名目的。讀過幾本書而稱為博學的那個小鎮上的蒙塾師或店家的掌櫃,會津津然地告訴給每一個陌生人,指點著那些據外人看來是濯濯童山的峰巒:這是當年秦始皇到會稽去的時候經過此地曾經上山小憩過的,山頂上從前還有著一塊石碑,寫著這個事跡,現在是沒有了;那邊,你看,在火車修理廠的後麵,有一座平平的小山,那是從前錢武肅王射潮的地方,從前這裏是一片沙灘,住不得人的,潮水來的時候,一直會洶湧到那個山上,潮水一退,退又退得非常之快,沙灘上全擱滿了魚,蝦,水蛇,甲魚,還有海裏帶進來的大蚌,所以從前這裏的漁人,是很幸福的,每天兩次潮,隻要等潮水一退便可以立刻拾得許多鮮新的東西,不用撒網,不用扳罾;錢武肅王就是為了氣不過那潮水的勢力,所以一連的射了三支箭,海龍王終究拗他不過,給他射退了,趁此時機,他鳴鑼聚眾,在臨安十個城門上都貼起告示,叫合城的人都出來起造江岸,每個人挑一擔石塊和一擔沙泥,還要每個人打一支木樁,而且還殺了一個人做壓禳,這樣的,從南星橋到閘口的這一帶壩岸,就是在這一會一日一夜的功夫造成功的,你看,那個山上不是還有一所小小的廟宇麼?那就是供奉錢武肅王的金箭永遠鎮住海潮的地方;再過去,一連的九個山頭,那叫做九龍頭,二龍頭上,現在是造了之江大學堂,山頂上還有一座天文台;再過去,快要到徐村那裏,山上有一座炮台,就叫做炮台山,是從前一個姓朱的將軍打長毛用的,長毛從福建打進浙江,從錢塘江上遊衝下來,所以對準了迎麵的江流轉彎的地方造了一個炮台,但是姓朱的將軍沒有打勝仗,長毛終究打進了杭州城,所以這個炮台也早已給長毛毀掉,現在隻剩了幾堵女牆了。他們這樣地把這些神話似的故事講給每一個來遊覽的人聽,而每一個人會油然對於這個小鎮市感到一種新鮮的趣味。
這個小鎮的魅惑人的地方,還不僅是這些小山的故事,它又有一種滿帶著魚腥的江村的景色,足以使人慨然想起了我國的富饒。每天上午,你從閘口鎮的頭上慢慢地走,向左方看,向右方看,一直走到南星橋市梢,你可以看見各種的新鮮的魚,按照著產生的時汛,鯽魚,鯉魚,黃色黑點的鱖魚,很長的帶魚,石首魚,鰣魚,比目魚,細白的銀魚,鱔,鰻和醜陋的大鱉。腥味直送進你的鼻官,但不會使你如在都會的小菜場裏那樣的反胃欲嘔,你隻要回過頭去向碼頭外麵一望湯湯的江水,便會十分喜悅著這些美味的鮮活得可愛。此外,在每一個小攤上,還有著充足的蔥,蒜,萊,茄子,萵苣,馬鈴薯,芋艿,筍,以及各種蔬菜,按照著節序盡你挑選。買賣蔬菜的人的爭論聲,碼頭上裝卸貨物的邪許聲,火車站上停靠著的運貨列車拉著汽笛的尖銳的催促聲,快要開駛的早班江輪的吼聲,以及遠處從江麵上傳來的造船廠和鋸木廠裏的錐擊聲,都在這明亮的清晨雜然並作。在這樣的時候,村市也能給人一個美好的印象。
正午之後,恰與都會的街上相反,大路上顯得靜寂了。店鋪裏的夥計,大都在靠著櫃台打盹。即使寥寥的幾個行人也顯得神情十分懶散,拖曳著沉重而遲滯的腳步,到碼頭上,車站上去接候,或送別什麼人,或是上澡堂子去洗澡,理發店裏去剪發。小茶店裏桌麵空空,隻有兩三個默然相對的茶客。一路上都狼藉著上午市集的餘跡,菜的蛀葉,筍籜,尤其是一點一點的魚鱗,在呆鈍的太陽下閃著白光。一個陌生人會在這時候悵然有長日如年的感想。
在這個和平肅穆的古鎮市上,少年的漁人何長慶曾經親身扮演過一出戀愛的悲喜劇。雖然事情的起訖,到如今已隔了多年,而何長慶的兒子也已經會每天到他父親的魚攤上來照料生意,但是閑暇的,饒舌的鎮上的人,卻還喜歡講說著他的事情。
何長慶從小就是個漁人,因為這是他的世業。他住在小小的範村,離鎮市不過五裏多路。他的祖父,因為年老了,有一天,江麵上發了大風,把漁船吹翻了,溺在水裏死了的。他的父親,也是因為在冬天打魚,中了寒氣,生了病死的。長慶是個遺腹子,他母親在他滿月的時候,因為鑒於他前輩的不幸,而環境又不讓她使她唯一的兒子將來改換一種平安的職業,所以請了隔壁的村塾師替他取了這個吉祥的名字。
長慶的父親死後,他家裏貧苦得很,所有的財產隻是一所小小的瓦屋,全副漁具,一艘漁船和一隻小艇,在鎮上有一個魚攤的地位,那是每年捐了牙帖的,也算得是財產。但這些財產留下給這兩個孤兒寡婦是不會生出錢米來的。於是全虧了雲大伯和他的母親商量,租用了漁船漁具和漁攤,按月給一些租錢來養活兩口兒。雲大伯是住在同一個村莊上的雲發,也是個漁人,是他父親的好朋友。他看著亡友的遺孤,很可憐,所以竭力幫助他們。長慶七歲以後,便每天跟著雲大伯出去學習打魚,雲大伯教他怎樣看哪裏有魚,怎樣才把網撒得圓,並且教他種種魚的名目。有時候又帶他坐在小艇中,到小港裏去,便又教他怎樣釣螃蟹和鱔。風暴的日子,如果高興,雲大伯也到長慶家裏來,替長慶講些孩子們中聽的閑話。長慶的母親時常感慨似的稱謝雲大伯,所以在長慶的小小的心裏也很尊敬這個老年的仁慈的漁父。
但是,當長慶長成為一個英俊的少年漁人的時候,他便時常的從他的夥伴的詭秘的言語中聽到了些侮辱他的母親的話。雲大伯是村子裏最發的漁人,他自己有四艘漁船和二艘小艇,又租到了長慶家的一船一艇,他手下雇用著十一個夥計,都是有膂力的壯年人。每一次出去打魚,總是滿載而歸的,而且他又與城裏的魚行裏訂有合同,沒有賣不了的魚。所以別個漁人都妒忌著他,侮蔑他與長慶的母親有曖昧關係。這些閑話,長慶的母親是早已有些風聞了的,但是她是個好性子的婦人,她並不有一些介意。她隻希望著長慶長成起來,能夠自己獨力繼續父親的職業。
在長慶,如他這樣剛毅的少年人,這些話是聽不進去的。他最初聽得含有這一種侮辱的意義的隱語的時候,他確也曾經懷疑過他的母親和雲大伯,但這種錯誤隨即消滅了,他明白了這種侮辱的來由,但同時,脫離了雲大伯而自立的主意也打定了。
十六歲的何長慶,便從雲大伯手裏收回了他父親的遺產,做一個獨立的漁人了。他是個有膽量的少年人,他能夠耐勞苦,他有堅實的筋骨,他能夠在下著蒙蒙的梅雨的浩瀚的江上撒他的網,他又能夠在寒冷的冬季把他的漁船撐出去,一直到錢塘江口去搜尋那些被潮水帶進來的海鮮。他每天都對自己的事業樂觀,在傍晚時候,江上的山全都給暮靄蒙得暈著紫色,夕陽散著閃目的金光,人家總可以看見一葉輕舟,舟尾上高掛著漁網,從遠處緩緩地搖來,舟尾上打槳的是一個在唱著山歌的小漁人,全個徐村和範村的人,男的女的,大的小的,都認得出:“看啊,長慶的船回來了。”小孩子尤其歡喜,他們會得加一句:“今朝長慶哥不知道有沒有什麼東西給我們玩呢。”
每天早晨,他用魚桶裝了他的鮮活的魚上鎮去,在他父親的魚攤上,他一類一類地陳列起他的貨物來。他看著他親手所獲得的各種美麗的水族,很滿意,很愉快。他鼻子裏哼著小曲,手裏拿著一把水杓,一杓一杓地替他的魚調換清水。對待每一個主顧,他常是含著笑臉,很客氣,價錢也公道。他並且替主顧真心地挑選最好的,最鮮活的魚,絕不哄人:“來,還是買這個罷,你看,隻有六兩,又鮮又便宜,不要買大的,大的肉太老了。”或是說:“哪,今天有大鯽魚,串清湯最好,行情又便宜,十一兩的東西,算了十兩罷。”他每天這樣高興地說著,用稻草芯替每一個主顧小心小意地拴了魚,讓他拎了去。鎮上的幾家老店裏的老輩常常看見了他,點著頭說:“唔,長慶現在也很像個樣子了,朝貴倒是養著的。”朝貴是長慶的父親的名字。
生活很有餘裕了之後,長慶的母親也歡喜,長慶自己也很歡喜。村裏的人都看得起他。路上碰見了人,無論前輩平輩,都招呼他。但是由於妒忌和饒舌而生的對於他母親和雲大伯的侮辱,卻並不曾在長慶的背後消滅了。
自從獨立營生以後,長慶和雲大伯少有往來了,這便是由於一個人對於社會的蜚語的自然的顧忌。雲大伯也感覺到他的隱恨,不再常到長慶家裏來。但是,長慶心裏卻很有些如失去了什麼似的,感覺著空虛。有時候想想自己,一個孤寂的少年人,每天從事於辛苦的生活,打魚,掙錢,奉養一個相依為命的可憐的母親,難道將老是這樣一天一天地過去嗎?滿村的人,甚至鄰村的人,都是認識的,但也都是止於認識而已,沒一個人來關切他的事。這樣,他又好比住在無人的國裏。在月光下的江岸邊,在小屋裏母親睡了之後的燈下,剛毅的長慶也時常歎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