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大伯也是一個孤寂的人。長慶的父親死了之後的第二年上,雲大伯死了他的賢慧的妻子。他的親人於是隻剩了一個與長慶同年的女兒,她的名字叫做菊貞。長慶隨著雲大伯打魚的時候,菊貞有時常隨著在船上,但並不是常有的事,因為她要照管門戶。長慶在雲大伯教導之下漸漸地長成為一個能幹的漁人,而菊貞也同時在她父親的羽翼之下長成為一個好看的姑娘。雲大伯失去了長慶以後,好像失去了一個安慰他的老境的愛子,時常對著他的女兒感覺到自己身後的寂寞。自己是沒有了妻,也沒有兒子承續自己的職業,雇用著的朋友是終要散夥的,將來百年之後,菊貞將怎樣生活呢?因此想到應該趁早替他的女兒揀一個丈夫,在自己也好有了半子之靠。想到這個問題,雲大伯的心中往往轉念到長慶。他知道長慶心裏是愛著菊貞的,他是個有經驗的老漁人,什麼事不懂得?他從長慶的雖然老是那樣沉毅著的臉色和神情之間,瞧透了這個少年人是對著他的唯一的女兒不斷地燒著情火。隻要長慶一開口,不用跪下來求婚,他就會捋著半白胡子笑嘻嘻地答應了的。但是,為什麼長慶到了二十歲還是沒有向他稍微地,隻要稍微地就得了,透露一些兒意思呢?
在長慶,他的所以因為隔絕了雲大伯而感覺到無名的空虛,確是為了那蘊蓄在他心的深處的癡情受了苦悶的原故。菊貞有自然的風姿,說她美麗,這並不含有一些用來稱讚城市中的姑娘的“美麗”兩個字的意義,她隻是恰合著她的身分——一個鄉村裏的姑娘——有著一種清新素樸的姣好的容儀。雖然因為自幼亡故了母親,缺少了約束,以致頗有些使性子,但這個性格,如果依照著長慶那樣的寬容說起來,也便是所謂“天真”。對於這個姑娘,長慶,為了自幼就認識了的原故,愛心是久已長成著了。但在任何方麵,長慶終是個深沉的,堅毅的人,如愛情那樣的最容易使一個人吐露出來的東西,在他的態度上,也不能有例外。所以,除了尋常的相見時候的招呼外,他對菊貞並沒有一些追求的痕跡,這就是使雲大伯等待得不耐煩的原故。
使長慶不把對於菊貞的戀愛表現出來的理由,除了他的天性以外,還有一個占據著很重要的地位的因素,那還是那種蜚語。他有個固執的見解,他以為既然有人說了這種關於他兩家的話,他應當竭力避免兩家的關係。他又曾經仿佛聽說人家在猜議雲大伯是要留著他的女兒給他的,這樣,雲大伯可以和他並為一家。因此,對於菊貞的癡想,便終於隻好藏著在他寂寞的心裏。
但村裏那些少年人,每個心裏都早已留心著菊貞了。在平穩的江水上,在樹蔭下,他們的閑談時常轉到那個美麗的姑娘身上去,他們甚至互相戲謔著,說著穢褻的話,聊以快意。在他們的眼光中,也好像長慶是有著對於菊貞的優先權的,而他們也竟看出長慶心裏確是愛著她,於是,慢慢地,長慶又受到了一重新的妒忌。
長慶對於這種種情形,都知道,但都不介意。他每天清早起來打魚,上鎮做買賣;下午也打魚,或到山裏去拾些柴,生活上全沒有異樣,心裏卻在煩惱著,什麼時候能夠把菊貞娶過來呢?而且,最要緊的是,他懷疑菊貞對於他有沒有好感?
實在,菊貞對於長慶並沒有什麼惡感,但如果有一天她的父親要是說出將她嫁給長慶的話來,她也許竟會得反對的。她有著很大的希望,她曾經隨著她父親進城去,看見了城裏的奢華;她曾有過從上海回來的女伴,聽見了大都會裏的新奇;並且她還有了一種新的知識,在大城裏,一個女子是很容易自己找到適當的職業的。她又自負有了這樣的肌膚和容貌,在母親遺下來的梳妝鏡中顧盼了一會之後,她常悠然想起許多美麗的運命來。啐,嫁給長慶嗎?吃一世賣剩下來的死魚兒嗎?
她曾經要想到城裏的綢廠裏去做工,也想到上海紗廠裏去,又因為聽到了某個鎮上的女人的話,又曾想到上海去做香煙,揀茶葉,種種事情。但她的父親都嚴厲地拒絕了:“難道少你一碗飯不成,橫也要出去,豎也要出去,去做婊子去!”老年的她的父親常這樣地答複她的請求。
為此,菊貞常常抑鬱著,對於她的環境,她感覺著不滿。
某天,已是傍晚時候了。長慶在一塊江邊的石磯上閑坐,看看周遭的風景,心裏在自己讚頌著他的生長之地。那邊沿著沙灘來的是三個鄰村的漁人,是常常遇見的,他們在說著些什麼,很有趣味地說著又轟笑著。偶然有一個抬起頭來看見了長慶,便丟了個眼色向他的同伴,三個人的笑容全都收斂了。長慶卻可巧都看見了。
“喂,講些什麼新聞,不要瞞我,從鎮上來嗎?”他問。
“新聞?有什麼新聞?”其中的一個說。
“鬼頭鬼腦的做些什麼呀?”長慶冷笑著問。
“長慶哥,你幾時討老婆了?”另一個問。
“老婆?誰討老婆?討誰?……”他愕然了。
“好去討了呢!要來勿及了。……”那人笑著又說。
“什麼話?說說明白罷。你們說些什麼呀?”
三個人互相笑看著,又轟笑著,一齊說著:“沒有什麼,沒有什麼”,便揚長而去了。
長慶呆呆地立著,思索起來。
這天晚上,長慶到雲大伯家裏去了。雲大伯和菊貞都在著。室中依然很和平,並沒有什麼改變,也絕不像會有什麼改變的。長慶走入室內,從那時起一直縈回著在他腦中的一種無名的惶惑立即平靜了下去。他並不知道自己是來做什麼的。
昏暗的燈光從桌子的角上照著他們三個人,雲大伯在吸著長長的煙管,菊貞在做一件衣服,長慶靜靜地坐著。
瑣碎的話說完了之後,雲大伯漸漸地感慨起來,他對長慶說了一大陣對於命運的訴苦,對於如他這樣的艱難的生活的厭倦,末了又說到了自己的身後。說了這些話,他隨又對菊貞道:“菊貞,你走進去,我要和長慶哥講幾句話呢。”’
於是菊貞走進去了。
“長慶,我要問你,你為什麼還不想討老婆?年紀是到了。”
他移近著長慶,聲音較低地問。
這是使長慶難於回答的。年紀確是到了,為什麼還不想討老婆呢?而且,沒有想討老婆嗎?哎!何曾?但對於雲大伯這樣的終於提出了問題,還是該當怎麼樣回答呢。
“還早呢……”終於隻好這樣靦然地回答。
“早嗎!不早了,不早了……”雲大伯放下了他的煙管,搖著頭說:“你娘也年紀大了,你應該娶一房媳婦來代替代替她了。……有人來做媒嗎?……”
“沒有……”
“心裏可看中了哪個姑娘沒有?”他又笑著問。
長慶心中真有些窘迫了,對於這樣的問話又該當怎樣回答呢?“是的,早已看中了你家的菊貞了,雲大伯。”但他卻不便這樣老著臉說。
“別取笑了,雲大伯。”他說。
雲大伯咳嗽了一聲。
“長慶,我們的菊貞給你做老婆,好不好?”
“……”
“不要怕難為情呀,老婆是終要討的。……我們菊貞也應該出嫁了,我看看人還是你,我想我也沒有兒子,菊貞嫁給了你,我也身體空了。你說啊!怎麼……”
長慶沉思著。
“好是好的,不過……不過菊貞肯不肯呢?……”誠實的長慶終於吐露了他的意見。
“菊貞?她沒有話分,我肯了就算數了。……”
“唔,她不肯是亦難——的。”長慶慨歎地說,很含著愁緒了。他好像眼前浮上了一重幻影:菊貞正和別一個男子在一處。怎樣的一個男人,他可不清楚。
第二天,雲大伯帶著笑容宣說著他已把菊貞許給了長慶,不用什麼媒人,過幾天就得結親了。長慶是外觀上並沒有什麼成功了的歡喜的表現,而心裏卻如同鬆散了什麼裹緊著的繩索似的泰然了。整整的一天,他哼著抒情的小曲,在江上打魚,而且打得了許多。菊貞,人家也看見她笑盈盈地在白場上撒小米子給雛雞兒,她並沒有提出對於被許嫁給長慶這回事的反對。村裏的人並不把這件事情當作新聞,因為他們是早已估料著事情準會得這樣地實現出來的。但有一部分少年人,當聽得這個消息的時候,不覺互相會意地望了一望,鼻子裏哼的一絲冷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