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施蟄存(3篇) 1.漁人何長慶(3 / 3)

翌日的下午,太陽已到了那馬頭山的肩上,長慶緩緩地從他的漁船裏上了岸,把船係在一株皂莢樹上的時候,一個認識的中年漁伴在從大路上手裏拎了些什麼東西踢踢拖拖走來。他看見了長慶,忽然想著了什麼似的,笑著:

“長慶,你們菊貞呢?還不快去嗎,她要逃走了。”

“什麼話!……”長慶鬆了執著船纜的手。

“什麼話?菊貞有著人呢。”

“你怎麼知道?”

“我看見。”

“哪裏?”

“閘口,車站裏。”

於是,盡讓他的漁船給潮水推了開去,漂浮在夕暮的橫江上,他飛奔著向鎮上去了。

“來不及了……罪過!”那個漁人看著他的後影轉過了山崖,這樣地歎息著。

菊貞和某個人出奔的那回事,對於長慶的影響是隻有四五日的煩悶和騷動。而這四五日間,他也隻有第一天,那即是說,她從這個美麗的古鎮上出奔的次日,停止了工作,他確曾獨自跑到那個響著各種回聲的幽穀裏去,在一塊大石上呆坐了消度這一天。此外是依然從清早出去打魚,他的漁船(一個認識它的漁人從江麵上給他帶回來了),還是漂浮在江水上,但他沒有打到一尾魚。以後,他又照常地工作。當然是不歡喜,但也並無什麼悲戚。他每次能打很多的魚,而且比從前時能打到的更多。白天出去打魚,夜裏,隻要不是在大風大雨或月晦的時候,人家也可以看見他搖著他的亮著小小的燈火的船到江心裏去停著,他撒網的聲音常常和六和塔的鈴聲悠然地從靜夜的江麵上送入小屋裏的未眠人的耳中。

而雲大伯是傷心極了。他詛咒他的下流的女兒和那個不知名的淫浪人,他對於長慶懷著誠實的歉咎,他就是這樣地在五六個月內消度完了他的孤寂的餘年。

這個事變在村人卻無論如何以為突兀的。他們每天談說著,或是說得加重一點,他們每天研究著這事情。他們所懷疑的是菊貞何以會有這樣的膽量和果決?她究竟跟了誰去?她到哪裏去了?她的生活又將怎樣了?他們還懷疑著何以長慶會這樣的安靜?他心裏不是很要著她嗎?在雲大伯未死之前,他們還甚至對於他有許多背話。

老年的或中年的婦人,便會每當遇見長慶的母親的時候問起長慶的態度:“長慶怎麼了,還要討一個嗎?有人做媒嗎?”或是問:“長慶還要去尋菊貞嗎?”那母親總是皺著眉搖搖頭回答:“不曉得他呀,脾氣是真有點古怪呢,老婆倒亦不在乎。”聽她這樣說的人便會進一步笑著說:“你做娘的也應該尋一個媳婦了,娘不替他定,難道叫他去爬牆頭嗎?”那母親卻仍是搖著頭:“難的,他不要呢。”

嘴閑的男子又會在看見長慶的時候,無論在隔著一大段江水的去來的船上,或在柳蔭的路上覿麵,常會帶著姍笑的口吻問:

“長慶,幾時吃喜酒呀?”

長慶臉一紅,但立即平複了。眼看著那人,微笑著說:“不要取笑。”

聰明的人全都知道長慶終於忘不了菊貞。在這樣的小村鎮上,每個人的行動都給人看在眼裏。長慶現在是常常留心著聽人家講著的閑話,他每有閑空的時候,總到鎮上那個蒙塾先生處去問字。他很肯用功。他每天能認識新的字。他聽店裏的先生們讀報。他不時地在希望知道菊貞的下落。

二十一、二十二、二十三、二十五歲了,長慶依然過著一式的生活。他好像是無愛無嗔,但臉色蒼然,卻有些像中年人了。在這一年上,他的辛苦的母親不耐等候她的媳婦而長逝了,長慶的哭聲也並不怎樣的悲慟。但他是素來在村子裏有著孝母的令名的,這回卻被許多人責難著,人說他是隻想著菊貞,母親的死在他是並不以為可悲的了。

母親的喪事辦好以後,一天,是炎熱的夏日,魚市散盡了之後的下午,長慶在鎮上的一家茶館的樓下占了一個桌子。他是孑身,他沒有家庭的牽曳,他現在每日這樣的在散市以後喝一二開茶。久已消沉在不可摸索的海中的菊貞的消息忽然在這個時候突破了他的希望而來了。那是從街上一家小布莊上來的一個經理,他想走上茶樓去,忽一眼瞥見了長慶。他立即想起了什麼似的喊著:

“長慶。”

長慶獨自手捧著茶壺伏在桌上,沒聽見。

“長慶!”他再叫,聲高了些。

矍然如同從夢中醒來的長慶回過頭去了。

“哦,朱先生。”他懈怠地招呼著。

朱先生,那個布莊經理,走了過來,在長慶的茶桌邊坐下了,並且又招呼跑堂添了個茶碗。這使長慶奇怪了,從來沒有和穿長衫的如朱先生這樣的人共坐過呀!他奇怪著。他就先問:

“朱先生,有事情嗎?”

“有,有,有。”

朱先生一疊連聲的應著,他旋即凝看著長慶。過了一會,他嚴肅地說:

“長慶,菊貞在上海……”

長慶心中一動,眼前一陣昏花。他並不就接應。

“我看見……”朱先生說。

長慶睜大了眼睛:

“什麼地方?做什麼?你怎麼看見?”

“四馬路,在那兒做野雞了。我走過,她來拉我,她不認識我,我認識她,是她!”

長慶眼圈一紅,接著絮絮地問他關於菊貞的衣飾,容貌,但朱先生卻很模糊了。他說因為是在夜裏,而且四馬路的野雞是差不多一樣的,所以他不能仔細告訴他菊貞的狀況。

這一天長慶回家得很早,夜裏也沒有去打魚。次日大清早,有人看見長慶挾了個小小的包裹在閘口車站裏。

長慶的足跡在閘口鎮上隱沒了。人家都懷疑著他的生死,有人說他的漁船一直在鱉子門外被風吹到大海裏去了,有人說他自殺了,因為一個人太孤寂。但隻有朱先生卻獨自點著頭。

過了約摸有五六個月,人家的腦子裏差不多沒有了長慶的記憶,而他卻在一班中午的列車到站之後,在由鎮市到他的鄉間去的那條柳樹蔭的沙路上出現了。一個,兩個,所有的在那條路上來往的人都注視著:

“是長慶!”

“呃,是長慶!”

“後麵跟著走的女人又是誰呢,擦著這許多粉,妖怪樣的?”

人都懷疑著,並且都躡住著,看長慶挾著一大個包裹,滿麵風塵地帶引著一個神秘的女人靜靜地走。他們好像走在一條永長的平安的路上,並不疲倦,但也並不興奮。他們並不互相說話。間或長慶站住了,回轉來看她一眼,是用了沉鬱的眼色,人看不出他的表情,她走緊幾步,依舊低了頭走,走。

終於有人招呼他:

“長慶哥——”

“噯——”

“回來了?”

“回來了。”

“你出門到哪裏去了?”

“尋她——”長慶的嘴向她一努。

那個詢問的人愣住了。

“不認得了嗎,菊貞!”長慶顯露著辛苦的微笑。

“噢!是菊貞!不認得了。”

次日,全村鎮的人都知道長慶已經從上海尋到了菊貞回來,並且她已經算他的妻子。對於這事件,人家的批評和議論是有著各種各樣的。男子們誹笑著長慶,說他要了一個曾經做過妓女的女人為妻,他是“烏龜”;女人們說長慶還沒有正式“拜堂”,他們是姘的。

同一天,在這個小村鎮上騰說著他的事件的時候,長慶卻依然清早就整理好了他的漁具,撐著他的小船漂蕩在寒天的江上。他照樣的從事於祖遺的生活,照樣地用著他的剛毅的儀態。市鎮上的關於他的話並不會被尖利的風吹送給他的耳鼓。

於是長慶的魚攤,不久便由菊貞經管著。她正直地做買賣,到現在,他們八歲的兒子,也會每天到魚攤上來照料生意了。

有外來的人,當飽飫了這個鎮市的掌故之後,看著這樣繁盛的魚市,因而問起它的現狀來的時候,有人會首先舉出長慶是最大的漁戶。接下去是說他有個賢慧的幫助他的妻子,再接下去,便可以聽到用感歎的口氣敘述的他的娶妻的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