妄想增加了馬家榮先生對於自己擬定的名片的熱愛。他常常把他的名片樣子掏出來看,同時就好像是一張真的名片。科員?書記?他想這裏也並沒多大的分別。科員是一科裏的辦事員,那麼,書記也何嚐不能算作科員。馬家榮先生想起了他的遠房表弟在武康縣政府做書記的時候,名片上印著武康縣政府秘書這事情來。書記可以印作秘書,難道不能印作科員嗎?
於是馬家榮先生在歸家的時候,故意走到商品陳列館裏的那家印名片店裏去看看。“印名片大減價,每百三角,隔日取件”。牆上貼著這樣的文句,並且畫著一隻手指著許多名片樣子的招紙。
“哪一種是每百三角的?”馬家榮先生禁不住挨上去問。
結果是馬家榮先生掏出三角大洋,連同他的名片字樣遞給了那夥計,換取了一張定單。
馬家榮先生懷中放著五張新名片之後,他倒不十分迫切地等王秘書的消息了。真的升了科員固然好,即使沒有那麼一回事也並不怎樣失望。因為他名片上已經印著是教育廳第三科科員了。熟人當然用不到名片,用得到遞名片的總是陌生人,他們不會研究這科員是不是真的。
但是馬家榮先生熟人固然不多,陌生人而有遞名片的機會者也根本不常有。所以,他的名片印好了兩個多禮拜,連第一批藏在袋裏的五張還一張都沒有動用。這對於馬家榮先生實在是一種新的煩悶。
直到一個星期日下午,馬家榮先生從家裏踱出來,沿著湖散步消遣,不知不覺地,走到雷峰塔的遺墟。他佇立了一會兒,再走上山去想到紅籟山房去坐坐。他記得紅籟山房有一個廊,坐在那裏泡一壺茶,看看湖光山色是很好的。如果要看書,裏邊也有得預備著幾種詩詞集,聽憑遊客隨意翻讀。從前他常常到那裏去的“從前,”是的,時光過得真快,一轉眼已經五六年了。
馬家榮先生走進紅籟山房,泡茶閑坐的廊還是照舊,隻是麵前不再有古拙的雷峰塔矗立著了。藏著書畫碑帖的那間屋子已經鎖著,不像從前那樣地可以允許任何人自由進去了。
“怎麼,這一間現在不許進去了嗎?”
那老園丁來泡茶的時候,馬家榮先生問他,表示是個老遊客。
“可以進去,隻要一張片子。”
“怎麼,片子?為什麼?”
“因為閑雜人太多了,所以東家吩咐,有片子的客人就給開進去,因為有片子的人大概是文墨中人……”
片子,片子,片子可以表示一個特殊人格,這倒是馬家榮先生以前所沒有料想到的。他從衣袋裏掏出他的名片來,堅韌光致的國貨卡紙,印著漆黑的北魏體字。
老園丁雖然不很認識字,但他很熟悉片子的格式。他知道官銜是印在右上角的。馬家榮先生確實看見他把自己的片子審視了一下。他很想念給他聽;浙江省教育廳第三科科員,但看看那老園丁並沒有表示不信任之意,也就默爾而息了。
馬家榮先生覺得很愉快。他跟著那老園丁走進內屋去,當他翻著架上的書畫的時候,他曾留心到那老園丁曾經把他的片子投進一個彩磁的缽盂裏去,在那裏,已經有許多印著官銜的片子等候它了。
名片之為用大矣哉!馬家榮先生一直走下山來的時候,還是這樣的感慨,而同時還覺得這是平生最闊氣的一天。
在淨慈寺山門口,他遠遠地看見科長李維翰挽著他的太太從大雄寶殿上走出來。為得怕見麵招呼,他就扭轉腳步回家了。
星期一,做了紀念周後,書記馬家榮剛磨好墨,預備把上月份的教育經費收支報告表抄起來,茶房阿二走過來說:
“馬先生,科長叫你去。”
“科長?馬書記有點愕然。”
阿二點點頭。
大概昨天碰到了王秘書。馬書記這樣想著,懷著一股希望推開了科長辦公室的玻璃門。科長李維翰交叉著腿,腳擱在寫字台上,正在抽煙。馬書記走近科長桌邊,照例地覺得手腳有點兒麻木。
“密司特馬,你在此地擔任那一部工作?”科長傲然地問。
“我,我?”馬書記覺得這話問得有點怪,他不知怎樣回答才好。“我是書記的職務。”
於是李科長從他外衣袋裏掏出一張名片來放在桌上:
“這不是你的名片?”
是的,就是馬家榮先生新印的名片。馬家榮先生自己當然認得,他並且還認得這是他所曾用過的第一張名片。他覺得臉熱得發燒。
“這是,我,我……”
李科長點點頭,彈了一下他的卷煙灰:
“事情是沒有多大關係,不過總不很好。即使你自己以為沒有什麼作用,人家總會說你是假借名義,跡近招搖的……哼,什麼時候用起這名片的?”
“沒有幾天,才用了一張。”馬書記囁嚅著說。
“什麼?才用了一張,真的?”科長不信似的追問。
“是的,隻用過一張,就是這個。”
科長不禁笑起來,沉吟了一會:
“本來這種行為,在廳裏這一方麵,既然發覺了,是要有一種處分的,但是,你,你隻用了一張,好在並不曾發生什麼壞影響,那就不妨大家馬虎一點。你去拿其餘的片子繳進來,以後不要再有這種行為就是了。”
馬家榮先生起先有點擔心事,他曉得科長的壞脾氣,說不定會把他撤職的,現在聽了這樣的訓誡,倒深深地感恩起來,覺得李科長對於他的感情著實不錯。他從衣袋裏把用剩的四張掏出來放在科長的寫字台上。
“這裏是四張,還有九十五張明天帶來。”
李科長微笑著點點頭,手一揚,表示請他退出的意思。
於是浙江教育廳第三科的書記馬家榮仍舊每天從上午九時到下午四時伏在案上抄公事。他不再是個名片搜集家,也決不再想給自己印名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