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施蟄存(3篇) 3.黃心大師(1 / 3)

十六、施蟄存(3篇) 3.黃心大師

在南昌城外十裏之遙,官道旁有一個大榆林,過路行人,不論販夫走卒,豪商旅宦,總得在那裏歇歇腳力。這榆林深處有一座小小的廟,山門外沒有匾額,不知叫做什麼廟。那山門整天關著,沒有人進去,也沒有人出來,就是附近村莊裏的人,若沒有過路人偶爾問起,幾乎都忘記了它的存在。

“這是一個什麼廟哪?”在榆林裏歇力的旅人會問那些正在林子裏撿枯枝的樵人或是打從路上走過的農夫。其實呢,倘若那牆壁並不刷著老黃色的灰粉,這旅人也許還不會認出那是一個廟的。然而認出了也還不是個廟:

“那不是個廟,是個庵。”

他會得到這樣回答。

“什麼庵哪?”歇力的人閑著,一定會追問下去。

“什麼庵?”回答的人先複述著,“榆庵。”

從此可見就是住在附近的人也還沒有知道那小庵的名字。這也無怪其然,據我所知道的,就是現在居住在那裏修行的比丘尼,也沒有一個能夠把她們的隱居處在“榆庵”之外另外說得出其本名來的。

這個庵隻有三間正屋。中間的那一間供著佛像,我忘記了那是觀世音呢還是如來佛。兩旁兩間就作為現存的師徒五人的齋寮了。這三間正屋的建築,雖則不能說是怎樣低,況且外麵還有一個不十分小的院子,但或許是那些細格窗欞的長窗終日不開的緣故,或許是終日繚繞著香煙的緣故,也甚至或許根本因為它是一個佛庵的緣故,總使人覺得那裏非常之幽暗。這一進正屋後麵另外還有三間用竹枝和蘆篾蓋起來的矮小的屋,即是作為廚房和廁所之類的用處的。

我應當說明我在上文曾經說過“現存的師徒五人”的話,這所謂“現存”也者,實在已經是十餘年前的事了。民國十二三年間,我曾經在南昌留滯過遊蹤。某一個秋日,為了到別一個目的地去遊曆,因而得有機緣道經這不使人注意的小庵。我應當感謝我的遊伴某女士,若不是有她在,我決不會被那聖潔的庵主延請進去隨喜的。我們也像別的旅行人一樣,在那榆林裏歇息。但我們卻比別個旅行人更僥幸地適巧看見有一個比丘尼從林中小徑上歸來,停止在那小庵前叩門。那是一個尼庵嗎?我們去看看。於是某女士邀我一同走上去。在那老尼的誤會之下——罪過,她當然以為我們是伉儷了——我們被殷勤地款接著。

我們在那尼庵裏耽得意外的長久,以至那天我們終於沒有時間去遊覽原來的目的地。我的遊伴是一位健談的小姐,她一點也不厭煩地和那庵裏的五位比丘尼去搭話。她們告訴她以各人的身世,她隨時以很適當的同情或敬佩的感情去應對她們。但這種酬酢卻不是我所能支持的,我於是走出了佛堂,到那空曠的院子裏去,好像是在散步,也好像是在瀏覽每一株樹和每一個殘圮的礎石,但實際上,我那遊伴一定已覺得了,卻分明是在表示催促她走的意思。

當她開始和那些比丘尼們道別,而走出到院子裏來的時候,我才初次注意到東牆腳邊一隻水缸旁的那口大鍾。照理是應當早就看到了的,但正因為它和那水缸並列著的緣故,我起初以為它也是一隻缸。喔!這是一口大鍾嗎?我無心地嚷著,就首先走了過去。

審視之下,它非但是一口大鍾,並且還是一口古鍾。這是我從它的斑剝的翠綠色上看出來的。它覆罩在地上,鍾口已經被埋掩在泥土中,看來總有七八寸或甚至一尺餘深了吧。然而就那露出在地上的體積看來,這已經比旁邊的那隻水缸大了。我拾起一個石塊,在鍾肩上扣擊著,它發出了咚咚的金聲。這是不一定要內行人也辨認得出它是有異於一般的倒臥在古刹荒庵裏的破爛鐵鍾的。

“這口鍾很好!”

當那老師太跟隨著我的遊伴走近來時,我向她說。

“是一口古鍾,是銅的!”她微笑著走到了鍾邊,撫摩著它。

是銅的?我再審視了一回,果然是精銅的。“不錯,是銅的,但是為什麼不掛起來用呢?”我一邊發問,一邊摩挲著鍾上的剝落的花紋和隱約的字跡,想從這裏邊看出一點關於這鍾的曆史來。可是徒然,除了“比□尼黃心□願”這一行五個字依稀可以辨識外,一點也得不到什麼。但我覺得或者這五個字也已經足夠了。因為依照這一行字的地位看來,仿佛正在一長列捐金造鍾的人名表的殿後,“比”字底下一定是個“丘”字,“心”字下一定是個“發”字,“願”字以下的鍾身沒入泥土裏,我用一枝竹片撥開泥土來看,字跡亦已腐蝕了,但我想來必然是“謹造”,“鑄造”或“募鑄”等字樣。難道這是一個法名叫作“黃心”的比丘尼造的鍾嗎?她是什麼時代的人呢?鍾有這樣大,那麼這個庵從前一定也是很大的了。我正在思量著的時候,那老師太說了:

“現在那裏有地方能掛這口鍾呢?現在是連掛一個磬的地方都沒有了。這口鍾還是“長毛”以前的;那時候我們這個庵是很大的,大路那邊的池塘,從前是庵裏的放生池,現在可是連池塘也小得成個蝦蟆潭了。……”

我打斷了那老比丘尼的慨歎:

“那麼,既是不中用,為什麼不把它賣了呢,這許多銅,在雨裏風裏爛著,怪可惜的?”

“這個,原來你不知道,卻是賣不得的!從前我們的祖師鑄這口鍾的時候,鑄了八次,總是做不成,後來在第九次上,她老人家自己跳進了銅液的鍋爐裏,才得成功。所以這口鍾上有她老人家的戒行,後世人毀它不了,也賣不得!”

“這倒是奇談了,”我被她引起了興味,“你說的那個祖師叫作什麼名字呢?”

“那可不知道。”

“是不是叫作‘黃心’的?”

“不知道。”

“那麼為什麼八次都沒鑄成這口鍾呢?為什麼要你們祖師肉身跳下去才能成就呢?”

“那就因為外道太強的緣故,不是我們祖師親自去降伏,佛法就會毀了,一輩子也鑄不成這口大鍾的。”

“那麼你怎麼知道這個故事的呢?”我的遊伴插進來問。

“這是古老相傳下來的。”

我們得到這樣一個不得要領的回答之後,稍停一會兒就辭別了出來。不久,我就離開了南昌。一轉眼便是十餘年,當時所謂“現存”者,如今恐怕都已成為陳跡,不必說那師徒五人,就是那個庵和那口鍾也或許都已不留蹤跡於人間了。

然而我對於那鍾的故事卻始終未嚐去懷,盡管是一個無稽的傳說,盡管是那老師太自己編造出來哄人的,我既已聽到了它,它就在我心中真實地存在著。何況這種事情,古籍中原有很多的記載:鑄劍的良工,犧牲了自己的生命,他的劍便能斬鐵如泥;冶鏡的名師,犧牲了自己的生命,他的鏡便能洞鑒魑魅;我雖然並不佞佛,但我相信當外道來侵的時候,一個道德高深的比丘尼不能不犧牲自己的生命去護衛她的大法,這正是與儒家的殺身成仁一樣的精神,而這事實也是在情理中的。

我曾經隨時留意於南昌的誌乘,可是始終沒有找到一點關於那個尼庵,那口鍾,或是名叫“黃心”的比丘尼的記載,這是莫大的憾事。但是前年卻在瓊白玉蟾集中發現了黃心大師的名字。白玉蟾有一首詩和一闋詞都是贈黃心大師的,詞的題目是“贈豫章尼黃心大師”,底下注曰:“嚐為官妓”。這樣看來,倘若我所曾知道過的那鑄鍾的比丘尼黃心就是這白玉蟾詩詞中的黃心大師,那麼我們可以知道她是南宋時人,以妓女而皈依佛法者。名字也相同,地方也符合,我想不會是兩個人吧。然則,我所曾到過的小庵或者就是這南宋名妓晚年歸心之所吧!

既然查出了她的名字之後,我就很想更知道一點她的身世:她何以要出家?她的焚修情形如何,尤其是她舍身鑄鍾的故事,究竟又是怎麼一回事?起先,這種史料卻杳無影跡,沒有方法能夠搜覓得到。最近,恰如她的事跡命定著要為世人所周知似的,我無意中在一個清代著名的藏書家的後裔家中發現了一些古籍,其中有無名氏著《比丘尼傳》12卷的明初抄本殘帙,有明人小說《洪都雅致》二冊,其中都幸而存著關於黃心大師的較詳細的記載。此外還有一些別的小書中,也常有片言隻語提起她的。為了方便起見,我從各種史料中鉤稽出她的事實,排比先後,再揣摹其情狀,略略加一點自己的渲染,在這裏敘述了她的故事,想必讀者也樂於垂聽的吧。

黃心大師俗姓馬,閨名原叫瑙兒,這是因為她父母寵愛她,把她當做瑪瑙一般的緣故,可是後來她長大了,性氣不好,時時著惱,人家又叫她惱兒,因之後來墮入勾欄,也就用惱娘作為花名,這是後話,不必細表。我們現在且從她幼小時候講起。瑙兒於南宋孝宗淳熙十二年(1185)生在南昌一個貧士家裏。父親馬士才是個皓首窮經不博一第的讀書人,娶妻單氏,雖則是小戶人家出身,卻是十分賢淑,隨著她丈夫安貧守道,並無半句怨言。他們兩夫婦在城內金倉巷裏賃了兩間小屋,一間作為臥室,一間作為書房。馬士才就招了二十來個蒙童,在家坐館,束修所入,再加上他夫人的女紅所得,勉強過得了。隻是他們夫妻倆結縭以來,一向沒有子息,直到馬士才50歲上,他夫人忽然生了一個女兒,這就是瑙兒了。因為是唯一的骨肉,而且又夫婦倆晚年所得,所以他們把瑙兒鍾愛得真如掌上明珠一般。

據說瑙兒的誕生,是有一點異兆的。她母親自從懷孕之後,性情脾氣忽然大變,本來是和善慈祥的人,這時卻變得卞急暴躁,一句話不稱意,便會惱怒起來,小則不茶不飯,大則甚至砸碗傾盆,任憑她丈夫馬士才怎生勸導譬喻,短時間總和緩不下來。及至她的怒氣發作過了之後,卻又往往自己慚愧,後悔不迭。她丈夫問她,她說自己也不明白是怎麼一回事,有時根本連她自己也不知道為了什麼發怒,但總之她當時確實好像有非發作一下不舒服似的感覺。這樣到了十月滿足的時候,一天晚上,正值同巷財主趙某家裏宴客作樂,一陣陣的絲竹管弦和伎女歌唱的聲音隨風傳來。在平常時候,那單氏對於這種音響不大去關心的,但這一夜,她卻感到特別有興致。她聽著這迷人的音樂,不知不覺間有點神往,她仿佛自己也已置身在這歌舞場中了。這時候,她覺得腹內的嬰孩也似乎在響應著節拍動彈,當晚她就分娩了。瑙兒出生之後,單氏又恢複了她的貞靜慈善的性氣,並且也絕不對於音樂發生興趣了,這情形,即使她自己也覺得頗為怪異的。瑙兒彌月的那天,單氏的母親請了一個老尼來給瑙兒開解關煞,那老尼一看見這嬰孩,便合掌說道:“阿彌陀佛,這位小姐是有來曆的人,不消解得關煞,隻是可惜了一念之差,不免到花花世界裏去走一遭。”單氏聽了,也不理會,因為膝下無兒,便把這女孩子疼愛得如同兒子一般。

再說馬士才40年雞窗螢案,雖則學貫天人,爭奈命運不濟,生在國難期間,朝廷非但不要文人,並且還深恨文人幹預朝政。難得有幾個忠心赤膽的人物,也都是殺戮的殺戮,流竄的流竄。雖然照舊開科取士,真有學問的人往往總是落第的多。難得有幾個僥幸登科的,也隻為了貪戀玉堂富貴,不惜到權臣奸相門下去投帖子供使喚。馬士才看著這種光景,心中早已冷絕了仕進之想,非但如此,甚至當他妻子單氏懷孕的時候,也曾想過,假如這番生個男兒的話,將來長成之後,也不著他應考求官了,倒不如改儒習商,雖則身分低微些,也總能夠豐衣足食,強如自己這樣的窮老青氈。況且這身分又算得什麼大不了的事,左右隻贏得人家叫一聲“官人”罷了。馬士才這一番思量,到他妻子產下瑙兒來,全部都用不著了。馬老頭兒非但不因為所生不是男孩而懊惱,倒反拊掌大笑道:“好也好也,索性生個女兒,落得免了操心,將來嫁雞隨雞,嫁狗隨狗,全看她自己的命運。”因此上,馬士才倒完全不介意於嗣續問題,而一例地鍾愛著瑙兒了。

瑙兒在七八歲時,便漸漸地顯出她的性癖來了。她雖然像她母親一樣地沉靜寡言,但並不像她母親一樣的和善。有時她不聲不響地坐在母親身旁,她母親以為她正在看自己做女紅,卻不道她是在使氣。每逢她正在著惱的時候,不論是她的母親和父親,誰都說她一句不得。愈說她,她的惱恨愈長久。至於她之所以著惱的理由,除了她自己或許知道以外,也沒有人能夠了解的。但隻是有一件,她雖然不時著惱,可是從來不哭,不罵,甚至竭力自己掩飾著不使旁人覺察,所以鄰裏人家起先全都不知道,即使她母親說了,人家一時也不肯相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