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士才晚上閑著沒事,便在燈下教瑙兒識字讀書。瑙兒天資異常聰穎,真可說是過目不忘,不消五七年,已把四書五經熟讀如流,有時馬士才高興起來,出個題目,命她出手作文,也常常有新穎的意思。因此馬士才夫婦益發珍愛她。那馬老頭兒甚至改變了鄙薄仕進的念頭,常常指著瑙兒慨然說道:“這孩子若是個男兒呀,一定不愁得沒有前程的了。”他完全忘記了當時一些有前程的讀書人倒反而全是草包。
瑙兒的女紅是她母親傳授的,學問是她父親傳授的,但是她的音樂才能卻不能不說是天生的了。馬士才是最厭惡音樂的,非但一般的鼓吹彈唱,是靡靡之音,不可親近;甚至琴瑟之樂,舒嘯之歡,為古聖人所不禁者,他也以為在這宗社危殆的時候,上至士大夫,下至庶人,都不能有這種閑適的心情去賞玩的。那馬士才的妻子單氏,雖則幼小時候曾經為了解悶之故,在女紅之暇,常好掐彈,可是自從嫁了過來以後,卻始終屏絕了這門消遣。這與其說她是被丈夫所禁止,毋寧說是被感化了。
至於瑙兒則迥不相同了。瑙兒從小就愛好音樂,家裏雖則沒有樂器,瑙兒即使敲打水缸的邊緣或茶杯碗盞也會發出和諧清越的音調來。有時她會用竹管竹葉做一個哨子,低都低都地吹出塞上胡笳的聲音。街頭巷口如果有什麼人在唱流行小曲兒,她隻要聽得一遍,便都記熟了。父親不在的時候,便會照樣地唱出來,儼同素習的一般。後來,在十歲左右的時候,瑙兒常常跟著鄰家的女孩子出去遊玩,於是在廟會裏,在市集上,或是在她的小朋友家裏,學會了笙簫管笛的吹奏。但這是她瞞著父母做的,事實上,她的父母還沒有知道呢。
瑙兒在13歲上死了父親。她父親在臨終的時候,曾經執著妻子單氏的手,囑咐道:“揀個老誠可靠的後生,早早把瑙兒嫁了,你自家也有個依賴。有讀書人固然最好,若是沒有,就是經紀人家子弟也好,隻是要看郎君行品端正,家裏過得去就是,切莫計較錢財,反而耽誤了。”單氏聽著丈夫遺言,一麵仍舊給彩線鋪子裏做些活計度日。可憐她這時已是老眼昏花,每天做不了幾針,虧得瑙兒幫她,才得勉強挨得一口苦飯。一麵卻隨時托人給瑙兒物色郎君。
像瑙兒這樣的容貌才能,照理是一定有許多人家願意來求配。但隻是為了二件,一件是如今街坊鄰舍都曉得了瑙兒性子不好,動不的要不聲不響地賭氣,若是有人討了她時,兀不是請了位“息夫人”去看臉嘴,又一件就是她母親,娘家既沒了人,夫家也沒有靠傍,要女婿供養的。為了這兩件事,瑙兒一時竟找不著個好丈夫。
後來瑙兒終於嫁給一個商人做後妻。關於她的丈夫,記載不一,小說上有的說是“遇人不淑,流而為伎。”不知倒底嫁給了誰,那人又怎樣地“不淑”。有的書上說:“母死貧甚,鬻身為妾,主人得罪,惱娘並被藉沒,發為官奴。”惟有《比丘尼傳》上則曰:“嫁茶商李某為妻,李因事得罪,遂為南昌知府某所得,越一年,某亦陷於法,師遂輾轉為妓。”這一段比較的可靠,但是這些事實的真相,原來卻都是由於瑙兒一身。瑙兒在16歲上,因為她母親聽信了一個花言巧語的媒婆的話,被嫁給了一個姓季的茶商,傳上說是姓李者,想是摹寫之誤。那姓季的茶商年已三十五六,娶妻薛氏,已在五年前故世,久想續弦,隻是因為他粗眉大眼,性情暴躁,又兼貪鄙成性,沒有什麼人家的女兒肯嫁給他。後來恰巧被他買通了一個積惡的虔婆,到瑙兒母親單氏那裏一說再說,居然被他娶成了瑙兒。當日成親之後,瑙兒的母親一看是這樣的一個女婿,不免暗暗叫屈,自悔作事魯莽,耽誤了女兒終身。可是瑙兒自己,卻是出人意外,好像一點不以為意的樣子,既不埋怨她娘一言半句,也不背地裏暗自哭泣;隻是照往常一樣地不聲不響而已。
季茶商娶了瑙兒之後,滿心以為獲得了一朵能行白牡丹,可以享盡溫柔豔福,誰知瑙兒總是那樣冷冰冰似理不理,似睬不睬的,笑麵奉承她,她也沒有喜色;辱罵而甚至於痛打她一頓,她也絕不啼哭一次。這卻使他束手無策了。至於瑙兒在那季茶商家裏,因為上無翁姑,中無伯叔妯娌,下無子侄,況且自己母親又由那姓季的迎養過來,倒過著與未出嫁的時候一樣的生活。丈夫每天到鋪裏去照顧買賣,她們母女兩個也落得眼前清淨,雖則如今不愁衣食,可是仍舊做些針黹,消遣光陰。她母親幾次三番想和她說一些心事,大約總不外乎向她表示自己在這場婚事上的歉疚,可是每逢看到瑙娘那種似覺得又似不覺得,似在原諒她又似在怨恨她的神秘的眼色,她就囁嚅地把話噙住了。
在瑙兒出嫁之後二年,她母親就死了。母親死後不到五個月,她的丈夫因為犯了罪被逮捕到南昌府裏去了。關於她丈夫犯罪的事情,記載也各各不同。大抵是偽造了當時通用的關子寶鈔,所以情節似乎很重大,幾幾有被判死刑的可能。
那季茶商之幸而不死,乃是全虧了瑙兒,原來關於那茶商印造偽幣的事情,曾經有過拘提家屬審問的必要,因而瑙兒也上了幾次公堂。在審詢的時候,那南昌知府卻心驚於瑙兒的豔麗了。退堂以後,那知府就密召他手下一個親信的書吏,授以機宜,於是那茶商始得以藉沒家財發配嶺南這樣的判決了結他的罪案。不久,瑙兒便被一個不認識的老嫗用一乘錦輿載入南昌知府的後堂了。
但是據說當時瑙兒的態度卻使多數人不能了解。無論如何,她總是那茶商的妻子,但她自從她丈夫的案發被逮一直到獄成定讞,絕不曾顯露過一點悲戚的容色或言辭。就是在府吏押著她丈夫回來抄沒家產的時候,她也隻是不聲不響地整理了兩個箱子帶了一個婢女徑自出門去了。她丈夫起解的時候,她也曾備著些路菜到城外官亭上相送,可是她也並不如一般看熱鬧的人所意料的號啕大哭。那季茶商看見妻子這般相待,不覺搖搖頭長歎二聲,眾人也都為之淒然,但是瑙兒卻反而微笑著執著她丈夫的手輕輕地——真是很輕的,旁人很少有得聽到的——說道:“不要愁,都是數。”
人家以為瑙兒本來不滿意於她丈夫,所以這般冷淡,如今進得官府中去,錦衣美食,想必一定快活了,那知事實竟又不然。瑙兒在南昌知府衙中,也無異於在那茶商家裏,平素總還是那樣不言不語地坐著。知府本來已經有了一妻五妾,瑙兒進衙內來之後,最先幾天,她們都怕瑙兒奪了她們的寵,說話中間多少帶著骨子,無奈瑙兒除了在禮數上必須的以外,不大和她們多答話,她們就都以為瑙兒不願意伏侍知府,所以整天地著惱,大家就都叫她惱娘,不去排擠她了。
但是那知府卻十分中意惱娘,說她沉靜端莊,有大家風範,盡管惱娘待他冷淡,他卻愈是歡喜每夜宿在惱娘房裏,十幾天不去存問一下別的妻妾。甚至批押文書也都在惱娘房裏,整天地不出去。在這樣情形之下,惱娘開始受人嫉妒了。她們開始疑心惱娘的冷靜是一種戰略,是表示給旁人看的,或許她對於那知府全然換了一副麵貌,要不然,那歡喜阿諛狐媚的知府何以會忍受得了這樣的漠視而反加以寵愛呢?她們時常唆使自己的婢女去窺覘惱娘的行動,尤其是她對於知府的行動,但是她們終於發現不出什麼可以資為口舌的情形來。惱娘常是靜坐著,蹙著眉頭,看那知府簽押文書,或是管自己拈攏著琵琶。
是的,來到那知府衙內以後,對於樂器的接近或許是惱娘唯一的愉快的事情。幼小時,是格於父親的禁令,在季茶商家裏,是絕對沒有一件樂器,作為一個良善人家妻子的她,也不便去購辦這種家夥,因此她雖然自幼有音樂的嗜好和才能,但無禁忌地玩弄樂器的機會,卻是那南昌知府供給她的。
衙內多的是諸色樂器,惱娘逐件調弄,不上一個月,卻像經過名師傳授的一般,無一不會了。就中她最喜歡的是琵琶,幾乎每天都要彈攏幾次。但是她雖則善彈琵琶,卻並不像一般伎妾似的為著博取主人或客官的歡娛。當她抱著琵琶奏弄的時候,她的神色比平時加倍的莊嚴。即使在彈奏一闋融和駘蕩的樂調,當著她的麵聽著的人一定不會感到愉快而反以為她是發泄她的惱怒的。然而按諸實際,惱娘的心裏確是沒有比這時候更鬆快的了,但這是旁人絕對覺察不到的。
我們在上文曾經提起過,當那季茶商的家產第宅被藉沒的時候,惱娘曾經帶了一個使女走的。這個使女是惱娘的心腹,如今也帶在衙內,可惜我們無從記載她的名姓了。這使女還有父母住在本城,她父親曾經做過南昌府衙吏,不知做壞了什麼差使,被現任知府責打了一百杖,還革了職。因此賦閑在家,趁人家紅白事上幫忙,掙幾個散錢過活,又因養育不起女兒,就把來賣在季茶商家中供使。惱娘進衙的時候,那使女的父親因為知府是自己的仇家,不願他女兒跟進衙內服侍,但他女兒既經是姓季的人了,由不得他做主,況且惱娘又要她在身邊,便任從他女兒去了。惱娘待她的使女很寬和,沒事時便放她到家裏去看望爹娘,因此她時常出去,回家時便把外間所聽到的新鮮話兒來告訴惱娘。
後來那使女從她父親那裏聽來了關於她的前主人季茶商的事情,才知道那季茶商的官事是冤屈的。原來這官事是季茶商的仇家誣陷他行使偽鈔,那南昌知府的本意隻要季茶商孝敬些錢財,便斷他直了。不料後來看見了惱娘,便更改了主意,索性把姓季的斷配到嶺南去,他便強占了惱娘為妾。這事情本來是沒有人知道的,隻因為當初給知府做這件事情的府吏,一天和惱娘的使女的父親喝醉了酒,不經心就說了出來。
惱娘得知了這個情實,也不說什麼。荏苒三年,正是宋寧宗開禧二年,金兵大犯江淮,江西形勢很緊,朝廷裏派了製置使駐節南昌。據說這個官非常正直,鐵麵無私,因此一下車便有許多受了南昌知府椎剝的人民前去控訴,這時惱娘的使女父親也夤緣在製置使衙署裏補上了一名吏目。那吏目是恨極了知府的,便將他從女兒那裏得知的南昌知府的貪墨情證供給了那些正在苦於沒有證據的控訴者,於是煊赫不可一世的南昌知府便琅擋入獄了。也有人說惱娘在平日早就蓄意搜集了那南昌知府的不法行為,在這時機利用了她使女的父親去告發的,這個說法固然未嚐不近似,但若是惱娘所主動的,那麼她一定會以代季茶商申冤的方式堂堂地站出來,而不致於後來終竟和那知府的別個小星一例被發為官伎了。
但事情也是很巧合,正當南昌知府被正了典刑,家產被藉沒了,妻妾被押送到妓館裏去的時候,先前的季茶商卻回來了。他的回來,是因為三年刺配期滿之故呢,還是逃回來的,這卻沒有人知道了。反正人人都知道他的官事是冤屈的,況且陷害他的人也逃走了,南昌知府也死了,沒有人再去盤詰他。那季茶商回到南昌,就去找著了惱娘。這一次的會合,在一般人的心目中,以為他們一定是破鏡重圓的了。可是事實卻完全出人意外,當那季茶商向惱娘吐露出預備把她贖回去的意思之後,惱娘卻向他搖著頭表示不願意了。“我不再跟你去了,現在,我不是你的妻子了。”這是惱娘對他說的唯一的話。
不願意讓丈夫取贖回去,而情願做伎女的惱娘,不到三個月,就成為南昌有名的歌姬了。自從踏進了勾欄之後,惱娘完全變了一個人。雖然仍是那樣的顰眉蹙額,可是每逢到了歌場舞席,她卻精神抖擻了。她從來不拒絕人家的請求她歌唱,也從來不覺得舞倦了腰肢。歌舞仿佛是她整個的生命,離開了它們,她就隻剩得了寂寞,空虛和惱恨。因此,人家對於她就有了一種嘲諷,說她是生就了一個伎女的性格,但是沒有人覺察到她在舞闌歌歇之際的嚴冷和憎惱的神情,是比較未做伎女以前更甚的。
因為這個關係,惱娘雖則盛名藉藉,但大多數的客人都隻是征她侑酒侍宴,而很少有人企圖她留髡送客的。狎伎的人所需要的是歡娛,誰願意將黃金去買冷漠呢?但是愛冷漠的人也未嚐沒有,這些人正如那南昌知府一樣,厭膩了倚翠偎紅的生活,不再從打情罵俏的媚態中感到滋味,驟然受到了這樣落寞的款待,反而刺激起了他的久已麻木的欲念,於是有了征服她的冷淡或被她的冷淡所征服的企圖,而決心在惱娘那裏歇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