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施蟄存(3篇) 3.黃心大師(3 / 3)

這種客人永遠征服不了惱娘,也始終沒有一個被惱娘所征服過。至多三天五天,他對於惱娘的欲望,或說好奇心,便全然渙散了。於是他去尋覓另外一個溫柔的伎女。但當他和別的溫柔的伎女廝戀著的時候,他會覺得他對於惱娘的感情乃是崇拜而不是愛了。

像惱娘這樣的人,必須要是能夠了解她的人才能夠愛她,這是很顯然的。然而事實上,這也還不夠。曾經有過一個年少風流的詞人,給惱娘賦了一首《浣溪沙》,其句曰:“明月那堪容易缺,好花爭奈不禁秋,惱娘心事古今愁。”惱娘一見此詞,不覺破顏微笑,對待那詞人居然殷勤起來。可是幾天以後,她仍又恢複了原狀,那詞人在她妝閣裏一再討了沒趣,終竟逡巡退出了。她的養娘看著這情形,也覺得詫異,不免去問問她,她也沒說什麼理由,隻說道:“我覺得這個人到底還是不好!”

盡管她這樣地鄙薄人家,但人家卻盡是崇拜她。“若是早生幾十年的話,怕不壓倒了汴京李師師麼!”人家時常這樣誇獎她。於是惱娘在南昌過著這“舞迎南北客,歌送去來人”的生涯,轉眼十年。惱娘每次臨鏡晨妝,常不禁歎息下淚,惆悵於自己的色衰年老。一日,奉召在某酒樓侍應,當她彈了一套琵琶之後,一個酒醉了的魯莽的客人說首:“惱娘惱娘,門前冷落車馬稀,老大嫁作商人婦,你也該覓一個商人了。”惱娘聞言之下,顏色驟變,擲下琵琶,返身便走,回到家裏,便禁不住涕淚橫集了。

“休也休也,天下沒有一個好男子,我還在這裏貪戀些甚麼”惱娘憎忿之餘,便這樣說著。次日,她便取出曆年私蓄一千貫錢交給養娘,叫她挽人去官裏求準了落藉,徑自買了度牒,在城外妙住庵裏披剃為尼,蓋嘉定十二年四月八日也。其時瓊珀紫清真人白玉蟾方訪道人浙,留滯南昌,聞知其事,大為歎美,贈以詩曰:“如今無用繡香囊,已入空王選佛場,生鐵脊梁三事衲,冷灰心緒一爐香;庭前竹長真如翠,檻外花開般若香;萬事到頭都是夢,天傾三峽洗高唐。”又贈以詞曰:“豆蔻丁香,待則甚如今休也,爭知道本來麵目,風光灑灑。底事到頭驚鳳侶,不如脫鴛鴦社;好說與幾個正迷人,休嗟訝。紗窗外,梅花下,酒醒也,教人怕,把翠雲剪卻,緇衣披掛,柳翠已參彌勒了,趙州要勘台山話,想而今心似白芙蕖,無入畫。”

因為惱娘的出家,是突如其來的事,所以有了種種傳說。《比丘尼傳》上說:“忽得定慧,遂絕羅綺,買牒為尼,皈歸佛法。”這所謂“忽得定慧”的話,實在是一派玄談,教人不能相信。《洪都雅致》上雖然有一個絕妙的解釋,說是:“一日,有老尼容止甚醜陋,故犯惱娘之輿。婢從訶之不去,惱娘遂搴帷審視,若故相識者。尼見惱娘,驀然喝曰,爾不憶如來座下失聲一笑時耶?惱娘聞言,頓悟前生,方欲酬答,尼已不見。惱娘既歸,遂屏謝遊冶,即日出家。”這也實在隻說明了一半,“頓悟前生”雲雲,還是不可思議的事。總之,當時的人,實在沒有一個能發覺惱娘一生在戀愛上的苦悶與幻滅,於是不能了解她這驚人的行為之動機所在了。

不過惱娘在出家的時候,確曾有過一個奇跡的。《雅致》所載,或許就是這個奇跡的誤傳,亦未可知。原來當惱娘自己剪下了發髻,表示出家的決心之後,她就探問有什麼清淨虔誠的庵觀可以潛修。當時就有許多曾為她的狎客的達官貴人,情願以家庵供給她或是捐資為她建造梵宮。惱娘一概都謝絕了。她不願意以一個伎女的身分獲得她棲隱的處所。於是有人介紹她到城外妙住庵去拜某師太為師,即在妙住庵裏存身。那妙住庵屋宇雖不甚大,卻也還清淨宏敞,瓦屋紙窗,自然有一副莊嚴色相。某師太是個高年的比丘尼,人家一向欽佩她的德操。因此她的庵並不像是當時一般的尼庵那樣以禮佛為名而以賣淫為實的處所。她座下有十來個弟子,都是曾在人海中曆盡苦辛而舍身奉佛的婦人,所以都有古井水那樣寂定的宗教信仰。某師太雖則已屑八十餘的高年,但她還沒有選定首座弟子。她常常對她的弟子們說:“還有一個沒有來呢”。

現在她的弟子們才知道師傅所謂“還有一個”者,卻是指的城中名伎惱娘。這在最初,她的弟子口雖不言,心中多少有點嗔忿的。但自從惱娘繼續她師傅而為當家師之後,眾人自覺才分學識和道行都趕不上她,也就翕然誠服了。

且說惱娘決定了要到妙住庵裏出家之後,就先著人去庵裏通知。那使者到得庵裏,隻見老師太正在每一個佛像前焚香燃燭,全體比丘尼都分兩行排立著宣讚經文。那使者不敢造次,隻候在殿外廊下。不意那老師太徑自走到他麵前,說道:“你的來意我早已知道,我已經預備了,叫她此刻就來。”那使者大為驚駭,匆匆回去稟報惱娘。

惱娘一到庵裏,當下老師太就召她在佛前受戒。老師太喃喃地對她說了些不知什麼話,最後才朗聲賜她法名,上黃下心,回頭又對弟子們吩咐,說黃心雖然後來,論輩份卻是師兄,因為她早就等著她來做首座大弟子了。又吩咐弟子們,她去了之後,應當奉師兄黃心為當家師,繼承她的衣缽。眾弟子一一合十答應訖,正待鼓動法器,念誦經文之際,卻見老師太斂衲正坐,竟自在座上圓寂了。

自從這樣的奇跡傳聞出去之後,妙住庵的香火遂一日盛似一日,住持黃心大師的道德,漸漸地為遠近善男信女所誇耀,而忘卻了她曾經做過伎女的史實。黃心大師足不出戶,一意潛修。人家施舍來的油米錢帛,不可勝數。不到三年,妙住庵遂成為江東一大叢林。比丘尼之數,逾三百眾矣。

據說黃心大師在庵裏做住持的幾年間,庵裏曾經有過許多靈應,如小說上所載的什麼“靈鼠聽經”,“法泉自湧”等等,我們都不能有詳細的事實可記,隻得在這裏存一個名目,作“姑妄聽之”觀而已。但是關於她舍身鑄鍾的最後的靈應,我們卻幸而得到了事實真相。

原來妙住庵自從建造了宏偉的殿宇之後,一切設備,俱皆不少,獨少一口幽冥鍾。於是黃心大師發願要募鑄一口48000斤的精銅大鍾。並且,據她的意思,這48000斤的銅要是一個善士施舍的,省得東拚西湊地零星募化。可是那時銅價又貴,48000斤又不是一個小數,一時難得有這樣的大施主。轉瞬又是三年,那鍾還是沒有著落。眾比丘尼都怪黃心大師太固執了,若是早早分頭勸募,怕不早已鑄成了。但黃心大師卻任憑眾人如何說法,再也不改變了主意,她總是合十著說:“阿彌陀佛,不要焦心,早晚有人來也。”

不久,庵裏來一位進香求子的女客。侍女十餘,左右簇擁,像是一個豪富人家的內眷。那女客拈香行禮已畢,知客尼照例將她延入雅室奉茶。閑話之間,談起了庵裏要募捐鑄鍾的事。“現在小庵別的都不缺少,隻是尚差一口鍾。若有大善士圓滿這個功德,小庵以後也不敢再破費施主們的錢鈔了。不知道太太可肯發個慈悲,做了這個圓滿功德,將來必然會有佛菩薩保,添個貴子的。”知客尼這樣說著,順手就在果子裏抓了兩顆桂圓送在那女客麵前。

那女客聽了此話,似乎滿心歡喜。她就問道:“鑄一口鍾得多少錢財?隻恐怕我行不起這個善事。”

知客尼答道:“若是平常的鍾,小庵也早已鑄了起來。隻是當家的想鑄一口48000斤的大幽冥鍾,早晚敲動,可以超度得3000裏方圓內一切眾生的亡魂,往生西方。因此花費大了,況且當家的又要一個大施主獨力施舍,因此一徑沒有鑄得成。有過幾個肯施舍的人,當家的又算出他是無緣的,謝掉了。”

“這樣說來,”那女香客有樂於施舍的樣子了,“即使我捐助了,也不知道有緣沒緣?”

“阿彌陀佛,”那知客尼合十著說,“像太太這樣的福相人,那裏會得沒緣呢。”

“好的好的,無緣也結個緣,這口鍾我來舍了罷,但願佛菩薩照顧我……”

“阿彌陀佛,太太行了這樣大的善事,菩薩一定保太太多子多孫的。”那知客尼接著說出了她的心願。

第二天,這署名“無名氏的”大善士居然送來了48000斤精銅的鈔引,並且交代庵裏,若等大鍾澆鑄之時,千萬要去通知她,她要親自前來拈香的。當下那使者留下了一個地址,也不詳說這女善士的身份家世,徑自去了。

於是妙住庵裏即日搭廠開爐,熔鑄48000斤的幽冥大鍾。消息頃刻傳遍了四方遐邇,每日有人前來參觀。不消幾個月,鍾模做成,黃心大師親自檢定吉日吉時,著人按照地址去通報了那女善士,請她親自來拈香啟鑄。這日,聞風而來的人真是擁擠不散。殿上香煙繚繞,鐃鈸鍾磬之聲不絕。那女善士果然親自前來,時辰一到,跟隨在法相莊嚴的黃心大師背後,拈香禮拜。一麵冶廠裏就開始把48000斤精銅的熔液澆入模型裏去。正在梵音嘹亮的時候,忽聞砉然一聲震響,那大鍾的模型登時裂了一大條罅縫,銅液骨都骨都地從那罅縫裏流出來,淌了滿地,澆鑄的工匠發一聲喊,兀自退避不迭。這妙住庵的幽冥大鍾的第一次冶鑄工程就此全部都毀了。

“孽哉孽哉!阿彌陀佛!”黃心大師對於這個意外,隻說了這樣的話。

現在我們不必重複地敘述以後幾次相同的事實。總之,這大鍾的澆鑄,從第二次到第八次,始終與第一次同樣地發生了意外,沒有成功。或者模型破裂,或者是臨時發現了銅液內混和了穢物雜質,或者是澆灌不得法,先前澆下去的銅液不能與後澆的凝成一片,以致變成了兩段或是兩半。這各種意外,非但使黃心大師感覺到異常懊惱,就是滿城的人士也都覺得很怪異。其中不免有嫉忌妙住庵的小人,便造作種種蜚語,不是說這是由於黃心大師缺乏道行,便是說庵裏的尼姑不幹淨。

於是,這一天,是第九次澆鑄的日子。黃心大師親自仔細檢點熔爐裏沸滾的銅液和重製的模型,專等那捐助這48000斤銅的女善士來上香。誰知到了時辰,還不見來。看熱鬧的人心裏不免猜疑,看來這一次又是不成功的了。好久以後,才見一個仆人首先奔入來,傳話說太太有病,不能前來,如今由他家主人自來拈香,圓滿功德。話猶未了,那主人已由數十俊仆簇擁著進來了。

黃心大師一看那人時,不覺一怔。那人看見了黃心大師,也立刻起來。原來此人非別,正是昔年的季茶商。著者在這裏,應當說明,那季茶商自從刑滿回鄉,被惱娘拒絕之後,覺得沒有臉麵再住在南昌。因此變姓埋名,流浪到臨安府去做些小買賣。誰知他財星照命,20年間,到反成了一個大財主。他便在杭州娶了妻子,衣錦榮歸。從前在南昌時本來並沒多少親戚朋友,經過一番事變,朋友更稀遠了,況且如今又隔了一二十年,因此竟沒有什麼人知道他的。

黃心大師認出了季茶商之後,心下就明白了一切的因緣。但她是個性癖孤潔的人,當年拒絕了合鏡,如今卻仍舊依仗他鑄鍾,心中老大的羞惱。當時她隻裝做不相識似地,仍舊禮佛拈香,讓那季茶商跟隨在身後行禮。及至外邊冶廠裏開始把銅液澆灌入模子裏去時,她緩步過去,高聲宣讚著佛號,在那冶爐邊繞行了三匝。突然,出於眾人意外地,湧身一躍,自跳入在沸滾的大爐中,頃刻間,銅液像金波一般的晃動著,一會兒,不見了她的毫發。

在眾人的驚叫,議論和讚歎紛亂聲中,妙住庵的著名大幽冥鍾終於鑄成了。《比丘尼傳》所謂“師舍身入爐,魔孽遂敗,始得成冶”者,其真相即如此。不過在當時,實在隻有那季茶商一人心下明白,他即匆匆地趁眾人紛亂間溜走了。事後亦不說出來,無怪一般人要這樣神異地附會其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