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屏睜開眼。
在他周圍彌漫著濃稠到化不開的夜色,腥膻詭異的怪味一直滲到了喉嚨裏去。
他並不在他睡慣了的床上。
徐屏伸手往身下一摸,掌心裏一片潮濕,他竟然躺在一片冰冷的淺水潭裏,水潭隻得半指深,卻冷得刺骨,觸覺真實,不像是做夢。
刷——
一片羊群似的白光在他眼前豁然亮起,刺得徐屏眼皮發痛。他伸手去擋光,一道聲音卻從白光中有氣無力地傳來:“……你來了。”
一把匕首掉落在徐屏麵前,脆響的一聲當啷過後,那道虛弱得像是被水稀釋過的男音再次響起:“你必須要殺了他。”
徐屏:“……誰?”
男聲答道:“孟重光。”
徐屏頭疼欲裂,實在分不清眼下是什麼情況。
他隻覺得“孟重光”這個名字熟稔得很,卻忘了在哪裏聽過。
他決定把自己的問題細化,好問得更清楚些:“你是誰?”
男聲:“我是三界之識。”
徐屏:“……”
聽聲音,這個三界之識八成是得了肺癆,命不久矣,如果不抓緊時間問出點什麼,不好一會兒就涼了。
徐屏忍著頭痛,張開口剛想問個究竟,聲音就淤成了棉花,堵在了嗓子眼裏。
……他想起孟重光是誰了。
在街坊鄰居等外人眼中,徐屏是淫賊,是怪人,是異類,特立獨行,偏好旁門左道,什麼姑娘都愛看,什麼書都能讀,什麼人都愛結交,瀟灑恣意,快活自在,時常出些靈招、掙些銀錢。
在手頭寬裕時,他一擲千金,隻為聽個曲兒;不寬裕時也不會難過,大不了一兩黃土捏元寶,聊以自娛。
所幸家裏對他格外偏寵,任他成日放浪。
徐屏閑極無聊,多讀了幾本話本,就起了寫些東西的心思。
而孟重光就是徐屏未完成話本裏的反派,昳麗無雙,心狠手毒。
來也奇怪,孟重光這個名字,伊始出現在他的夢境中。當徐屏醒來時,出了一身淋漓大汗,卻早已忘了夢的具體內容,隻記得這麼一個人名。
醒來後,他就提筆開始寫這個故事,寫作過程相當流暢,不出旬月,就寫了近萬字。
這部話本中根本沒有正派人士,講的是一群被囚禁在蠻荒之中的妖魔神怪組團逃出蠻荒的故事。
父親曾看過他的手稿,問他究竟想寫些什麼。
徐屏答:“寫著玩唄。”
父親無奈,命他好好讀書,而徐屏則是如以往一樣,滿口答應,絕對不改。
手稿才寫了不到一半,徐屏就在睡夢中被三界之識肺癆鬼拉進了這個世界裏。
肺癆鬼:“你嚴重擾亂了世界脈絡,現在,蠻荒中的妖魔正像你所寫的那樣,蠢蠢欲動,意圖脫逃,為禍四方。”
被他擲下的匕首重新閃出幽藍光亮來,把徐屏的目光引了過去:“你要用這把匕首,殺了意圖帶頭叛逃的孟重光。”
徐屏愣怔片刻便笑出聲來:“這位大人,你是不是搞錯了什麼?”
他撩起袖子,亮出自己的右手。
他的右手齊腕斷掉了,腕部以上是由梨花木製成的假手。
徐屏坦然地展現著自己的殘缺:“我這副模樣,您叫我進去,莫不是叫我白白送死?”
徐屏還記得自己在話本裏是如何設定孟重光的戰力值的,那是隻地靈氣孕育而生的靈妖,性情冷漠如山間冰雪,不把任何人的性命放在眼中。
有人曾冒犯了他,孟重光隻在談笑間便剝下他後背皮膚,將他脊骨完整抽出,磨成粉末,製成茶盞,日日用其飲茶。
肺癆鬼咳嗽兩聲,方緩聲道:“世上隻有一人,他絕不會僭越冒犯分毫。我會將他的皮囊借與你。”
徐屏更覺好笑:“那為何不直接叫那人前去殺掉孟重光?”
肺癆鬼回答:“他是孟重光的師兄,因為孟重光頑劣可惡,屠殺同輩,搶奪丹藥寶器,他被判教養不力。現而今,他已被抽了仙骨、罰入凡塵,成為凡俗之人,死在外界了。”
徐屏:“……”
肺癆鬼見他沉默,便追問道:“你覺得如何?”
徐屏幹脆答道:“我覺得不行。”
這次輪到肺癆鬼沉默了:“……”
半晌後,一股力道猛然襲來,徐屏隻覺身體一輕,朝後仰倒過去。
白光頓消,後腦生風,他根本來不及反應,便再次墮入幽沉的虛空之中。
肺癆鬼的聲音在極速下降中距徐屏越來越遠,但那虛弱的聲音卻像是撞鍾似的,一聲聲撞入了徐屏的耳朵裏:“若是殺不了他,你就永生待在蠻荒裏罷。”
徐屏用盡全力,罵了一聲你大爺。
不曉得下墜了多久,徐屏的心口都麻了,身體才跌入一片柔軟之中。
他根本爬不起來。
粗略估計一下,徐屏起碼在空中飛了有半個時辰,期間穿過了一扇扇宏偉的巨門,一道道炫彩的光練圍繞著他飛旋,晃得他雙眼發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