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罷,他引指在廣府君眉間點按一下,嶽溪雲隻覺呼吸一窒,便頭朝下栽倒下去,沒了知覺。
待他再立起身來時,原本跪伏於地上的弟子去了大半,剩下的人眼中均是喪失了活氣,猶如黑沉沉的兩丸水銀。
在弟子之中尋找了一圈,九枝燈沒能找到徐平生的蹤影,便振袖收回了蠻荒鑰匙。
……跑得倒是快。
九枝燈轉過身去,再次吩咐:“將嶽溪雲帶走,囚進總壇。”
赤練宗弟子看過尹亦平的臉色,便不再延宕,跑來兩人拖住廣府君的雙臂,將他拉了下去。
九枝燈信步走到尹亦平身側,眸光平靜道:“尹宗主在宗中弟子間威望很高啊。”
尹亦平身側的灰袍青年急忙替他分辯:“尊主誤會了,隻是弟子們不曉事,宗主他並非此意……”
尹亦平之前少與九枝燈交遊,不知其性情,但作為魔道旁支中勢力最大的分支之一,這個質子出身、直至成年方才覺醒魔道血脈的卑微之人,他是絕不肯放在眼裏的。
今日他陽奉陰違,不過是給他一個下馬威瞧瞧,好讓他知道,即使九枝燈帶領他們拿下四門,也不代表他就能對他們這些分支之主隨意發號施令。
尹亦平悠悠道:“恕屬下直言,您出身風陵,萬一對這群正道之人心存憐憫,於大業著實不利。屬下這是想替您試上一試他們的真心。”
灰袍青年臉色一滯,看模樣是很想勸解尹亦平卻不得其法,急得額頭生汗。
九枝燈把二人神情變化均納入眼中,輕輕一哂:“尹宗主既如此樂意替我分憂,我想讓你再替我試一件事。”
那姓尹的咧了咧嘴:“屬下洗耳恭聽。”
下一瞬,他的頭顱便朝外橫飛了出去。
沒人看清九枝燈是何時亮劍、何時收劍的,而九枝燈的劍鋒上甚至連絲縷鮮血亦未沾染。
九枝燈將三疊袖一抖,抓入左手掌心,將雪銳的劍鋒自上而下擦拭了一番:“……我想試一試,你若死了,你的赤練宗敢不敢反。”
離得近的數名赤練宗弟子被濺了一頭一臉的血,瞬間繃緊了一張臉,猝然拔出劍來,癡望著地上的無頭屍身,卻不知該不該動手,一時間麵麵相覷。
一名距離最近的赤練宗弟子指尖顫抖,試探著往前跨出一步,意欲為尹宗主報仇,可灰袍青年卻率先拔出寶劍,一劍貫穿了那名弟子的胸膛。
他就著劍勢,把那死去的弟子屍身往前一推,隨著屍身的悶聲落地聲,伏地叩拜,嘶聲道:“回尊主,此弟子以下犯上,誅殺宗主,實乃罪大惡極。屬下代尊主行刑,清理門戶。若有僭越,還請尊主諒解!”
這話一出,凡是機敏些的人哪有不明白的,紛紛撂了劍,隨灰袍青年下拜。
——尹亦平想給這位新任尊主一個下馬威,用風陵山試驗這位風陵出身的魔道尊主對魔道的忠心,誰想對方收拾了叛亂之人,反手便斬了這顆馬頭,可見此人手段酷烈,對己對敵均是如此,絕非可輕易欺淩之輩。
九枝燈納劍回鞘,望了灰袍青年一眼:“你是何人?”
灰袍青年答:“在下孫元洲,乃赤練宗宗主幕僚。”
九枝燈淡然道:“從今日起,你便是赤練宗宗主。”
孫元洲不僅沒有喜色,反倒掛了一腦門子汗珠,但令已下達,他也無從拒絕,隻得咬牙應道:“……是。”
九枝燈令孫元洲整肅噤若寒蟬的赤練宗弟子,並帶投降的風陵山弟子前去換衣濯洗後,便邁步轉向青竹殿間。
他在殿裏細細搜尋一番,未尋得其欲得之物,又進了廣府君常住的妙法殿,不費多少力氣,便在一隻冰匣內尋見了一隻右手。
那手在冰匣間中保存,相當完整,隻是冷了些,色澤、潤度一如既往。
捧著這隻殘手,九枝燈一改嗜血冷淡之色,呼吸略有些急促,指尖探出,略帶青澀地與匣中指尖輕微碰觸了一下。
隨著這下碰觸,他的心髒像是被輕輕捏了一記,胸臆間一陣戰栗。
九枝燈喃喃喚道:“師兄……”
旋即,他珍惜地把那隻手捧了出來,以靈力試探勾連之後,卻微微皺起了眉頭。
……師兄與世界書融合多年,他斬下的血肉裏,裏麵不是該有世界書的殘片嗎?
為何這隻手內卻是空空蕩蕩?
是嶽溪雲將碎片抽離了出來嗎?
如此珍貴之物,他必會貼身攜帶,然而方才在擒獲他時,他全身的法器都被收繳,九枝燈曾細細清點過一遍,並未發現可以藏匿碎片的錦囊玉袋。
九枝燈並不了解世界書的效用,但既然是神器,就必然有奇效。如果裏麵碎片尚存,或許還能用接引之術,幫師兄把手重新接回原處。
他將冰匣收好,又施加上一層封印,收於寶囊中,正欲離開,便有一名身著遏雲堡服飾之人跨入門內,喜滋滋地向九枝燈報道:“屬下遏雲堡弟子,參見尊主。”
九枝燈銷去了一切表情:“何事?”
那弟子報道:“那丹陽峰曲馳寧死不肯投降。堡主特遣我來詢問尊主,如何處置?”
九枝燈反問:“不肯投降?”
那弟子言語間頗有幾分洋洋自得:“是啊。他冥頑不靈,負隅頑抗,堡主令屬下們一擁而上,方才製服了他。”
誰想九枝燈並不信他這套辭,臉色更見沉鬱:“曲馳不肯投降,你們竟能製服於他?”
本以為這番回稟能討得九枝燈歡心的弟子慌了神,支支吾吾地趴在地上,半字難言。
九枝燈亦覺蹊蹺,邁步欲出,想去丹陽峰查探個究竟。
然而前腳邁出門檻,他便眉心一動,回首問道:“……你剛才,你是哪一分支的弟子?”
九枝燈身上威壓王勢極重,那弟子將腦殼緊貼著地麵,熱汗滾滾自發間湧出,周身麻癢宛如萬蟻爬動:“是,是遏雲堡……”
九枝燈:“……”
九枝燈記得分明,在約七年之前,遏雲堡弟子為求功法速成,偷偷潛入一處避人遠世的道修山莊,屠盡莊中老少,吸其精靈,養益己身。
此惡事發生在丹陽峰所屬境內,敗露之後,曲馳帶人蕩清了作亂的弟子,逼得當時的魔道之主廿載現身,致歉賠禮,並嚴懲了當時的遏雲堡之主。
為免麻煩,那煉屍者雖為溫雪塵洗去了不少記憶,但大多數均是存留著的,這件事應該也不會例外。
所以,溫雪塵特派此人前往丹陽峰受降,究竟是……
思及此,他神情更冷,拂袖馭劍,往丹陽峰方向而去。
再見曲馳時,九枝燈險些沒能認出他來。
他躺在一名丹陽峰弟子懷間,血流滿額,側顱有一處陷下,一身衣裳均被內裏透出的水色染透,因著朱衣覆體,看不出是汗還是血。擁住他的年輕弟子麵色恓惶,淚落如雨,卻又不敢讓淚水落在曲馳的傷口上,便盡量扭著頭,姿態看上去滑稽又可憐。
九枝燈見他很是有些眼熟,但丹陽峰弟子他也是見過不少的,便未曾往細裏想去。
麵對來拜的遏雲堡堡主,九枝燈隻問:“丹陽峰其餘弟子呢?”
方才,遏雲堡堡主見未能激得其他弟子動怒暴起,又見曲馳隻剩奄奄之息,覺得大出惡氣,才下令停止對曲馳的毆打,並將其他弟子押入主殿中聽候處置。誰想有一名弟子不肯入殿,掙紮著硬要來照看曲馳,見此人身上並無靈力,就是個普普通通的外門弟子,堡主也不忌憚他會趁機做些什麼,索性就放了他過來,欣賞欣賞他涕泗橫流卻又無能為力的可憐相,也是有趣。
聽堡主不失得色地陳述了事情的前因後果,九枝燈眸間微動:“是誰打了他?”
有幾個不知深淺的弟子站了出來,滿臉喜色難掩。
九枝燈再道:“……手伸出來。”
他們便以為是要受賞。有人攤了一隻手出來,有人雙手齊出,彎著腰,隻待賞賜落於掌間。
很快,他們都拿到了各自的賞賜。
十數隻手被盡數削落地麵,弟子們慘嗥著滾成了一片。
一隻斷手滾落到陶閑腳下,陶閑臉色轉為煞白,動物似的驚叫了一聲,護住曲馳後頸,抱著曲馳一路往後縮去,恨不得將腦袋縮入脖頸裏頭去,淚眼朦朧的再不敢抬頭看上一眼。
遏雲堡堡主見此情狀,唬得兩股發軟,一屁股坐至地上,跪爬著來到九枝燈足下,口唇發抖道:“尊主!尊主饒命!我們是奉了溫,溫雪塵的命……是他啊,是他叫我們不必對曲馳手下留情,好試探丹陽峰弟子是否為真心投降!此事並非屬下擅作主張,求尊主明鑒啊!”
躺在飲泣不止的陶閑懷中的曲馳在聽見“溫雪塵”三字時,沾滿血的眼皮微微彈動了一下。
九枝燈想要開口時,便聽聞有輪椅碾壓卵石山道的簌簌聲傳來。
溫雪塵被一名魔道弟子推入丹陽峰門,抬目撞見九枝燈冽然眼神,他亦不躲不閃,坦然道:“風陵那邊的事務處理完了?”
九枝燈不與他兜圈子,直問道:“你這般安排,是為何意?”
溫雪塵引頸看了看血汙滿身的曲馳,眼中痛惜與不舍之色一閃而逝。
……他萬萬想不到,曲馳竟也牽扯進了盜竊神器一事中。
然而,既是做錯了事,便無可辯駁,非受到懲罰不可。
溫雪塵很快整理好了神情,重歸漠然:“那些隨他反叛的丹陽峰弟子並未施救於他?”
這話他是問遏雲堡堡主的。
那堡主也是被驚怕了,戰戰兢兢著望了麵色不虞的九枝燈一眼,才惶然答道:“是,未,未曾……”
溫雪塵自言自語道:“……這倒是奇了。”
罷,他轉向九枝燈:“把此處收拾收拾。我與你有些話。”
那遏雲堡堡主如遇大赦,一個眼色丟過去,原本汗出如漿、如坐針氈地守在四周的弟子們便壯著膽子湊來,將那十幾個痛得暈過去的同伴拖走,連他們的殘手都不敢去撿拾。
堡主也退避到了一邊去,低眉順眼,莫不敢言。
待閑雜人等都退了開去,溫雪塵才淡然道:“我提議將曲馳流放進蠻荒裏。”
九枝燈凝眉:“他已願降……”
“我過,曲馳此人心智堅毅,非比尋常,聲望在四門弟子中又最高。首先,我根本不信他會降;其次,他定然是叮囑過那些弟子,不論發生什麼,都萬勿馳援於他,否則這些丹陽弟子絕不會袖手旁觀。……反推之,你覺得這些所謂‘投降了’的丹陽弟子,真的值得信賴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