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廣府君後悔了。
在討論去留問題時,曲馳曾特意與他交代過,事端萬變,難以預料,必須在事前安撫弟子,讓他們在獻降後無論發生什麼都要保持鎮靜,萬不可行過激之事,畢竟那時敵眾我寡,一旦暴動,除了白白搭上性命,毫無用途。
然則,廣府君自認風陵山弟子雖不如丹陽弟子守重自持,但都沾染了一二徐行之那精怪伶俐的性情,識時務,懂進退,不會行莽撞之事,便未加上心。臨行前他隻叫來了元如晝,簡單囑咐了兩句,令她約束眾位弟子,勿要輕舉妄動。
當他被九枝燈打傷擒獲,下令押回總壇時,他也存了必死之心。
但廣府君抵死也想不到,押送他的人竟沒有回總壇,而是將他五花大綁著,像一口破布麻袋似的丟到了青竹殿前。
由此,本已決意要降的風陵弟子爆發了一通史無前例的大騷動。
更讓他想不到的是,向來穩重的元如晝竟是第一個拔劍的:“救師父!”
弟子們因為獻降,心中已是屈辱之至,眼見君長被縛受辱,一時意氣上湧,四野間劍聲悲咽,靈壓飛縱,魔道弟子與風陵弟子殺在一處,狀如絞肉。
廣府君勉力掙起身來,疾聲厲呼:“你們都住手!”
可他的靈力已被九枝燈封於體內,呼聲猶如水滴落入大海,連一點漣漪都未曾激起。
十數個風陵弟子和魔道弟子相繼倒下後,九枝燈方才單足踩風,緩然而至。
眼見混亂至此,他臉色微變,單袖一振,登時間疾風渦湧,元嬰級別的靈壓如螣蛇狂舞,魔道與風陵弟子的兵刃不分彼此,紛紛錚然落地。
風陵留下的弟子均是靈力出挑之輩,但麵對此等壓倒性的靈壓亦是難以承受,更別提魔道弟子中有許多靈力不支的,怪叫幾聲、直接昏厥過去的絕不在少數。
強行使諸人安定下來,九枝燈徐徐落地,目光落在箕踞在地上的廣府君身上。
風陵弟子的目光若是剃刀,現如今九枝燈定然已被剮得隻剩骨架。
在這般仇視怨懟之下,九枝燈卻木然得很。
他把地上的廣府君抓起,撤去部分轄製住魔道弟子的靈壓,冷聲道:“是誰將此人帶到此處的?”
無人應答。
九枝燈又道:“來人,將此人帶走。”
然而,前來受降的魔道弟子對於九枝燈的命令並不熱衷,一雙雙眼睛從九枝燈身上移開,猶疑地停留在一名唇方口正、雙眼玲瓏的男子身上。
有弟子輕聲喚:“宗主……”
站在赤練宗宗主尹亦平身側的一名灰袍青年覺得氛圍有些不對,便下令道:“聽尊主吩咐。”
但魔道弟子們卻都不肯動,隻等著那位宗主大人開口。
九枝燈點漆似的雙眼更見幽暗:“尹宗主,吧,你有何見解?”
尹亦平被弟子叫住時,一語不發,雙目微闔,似是春困犯倦,現在被九枝燈點了名才開了雙目,未語先笑:“回尊主,如果我未曾看走眼,這些風陵弟子方才之舉,已算是作亂了吧。”
……又來了。
九枝燈直麵於他,平聲道:“我記得我的命令是將嶽溪雲押回魔道總壇。尹宗主,我倒要問問你,他為何會出現在此處?”
尹亦平態度倒也謙和,漫不經心地致歉:“未聽尊主之令,是屬下莽撞了。”
他引指而去,指向兩倍於風陵弟子的魔道弟子伏屍:“可由此結果看來,一個嶽溪雲就能讓他們哄亂反叛,他們顯然不是真心歸降於我道啊。”
九枝燈收於袖內的雙拳攥緊了。
一雙雙眼睛均虎視於他,正道的,魔道的,一方仇恨,一方懷疑,鋒利得都像是匕首。
盡管心中已躁如響油,九枝燈麵上神色依舊淡然:“他們已被降服……”
話到此處,九枝燈背後突然傳來一個有些尖利的女聲:“我絕不降!”
尹亦平咧開唇角,望向九枝燈,一副“你看看”的無奈神情。
九枝燈後背肌肉僵了一瞬,轉過頭去。
隻見一名被靈壓壓製得渾身發抖的少女奮力掙起頭顱,露出一張倔強又年輕的麵容:“我不管他人!反正我不會降!風陵風骨如此,容不得你們這幫旁門左道如此踐踏!”
那女子生得清秀,麵如皎月,看上去不過十五六歲,正是熱血又純真的年紀。
九枝燈不記得此人,再看她身上服製和腰間綬帶品段,她入門應有足足十年,應該是一個自被家人所棄,收入風陵,卻資一般的外門弟子,對風陵感情深厚,不難理解。
九枝燈看向她的目光透著幾分複雜:“你叫什麼名字?”
少女不避諱自己的名姓,字字擲地有聲:“風陵黃山月!”
九枝燈不話了,隻無嗔無怒地看著她腦後隨山風飄飛的縹碧發帶。
“我甘願身入蠻荒!也不受魔道之人折辱輕慢!”她充滿勇氣地注視著九枝燈,絲毫不知自己所意味著什麼,“九枝燈,你叛恩背德,你狼子野心!風陵山有什麼對不起你?四門又有什麼對不起你?你不思回報還自罷了,你為何要如此害人?”
九枝燈凝望著她。
為何呢?
他當初出四門,歸魔道,分明為的是不與師兄和四門為敵。
為何會變成現在這樣?
這一切看似荒唐,偏偏又有跡可循。
——師兄在,師父在,四門有所倚仗,光華萬丈,強勢無比。那時的魔道對四門仍有忌憚,造反作亂的也隻是四五家,他身為魔道之主,尚能壓製得住魔道眾人的反攻怨懟之心。
——師兄去,師父死,四門翹楚頓失,鋒芒退卻,頹勢漸顯。在這般情況下,他還有什麼理由約束魔道眾人?
這些年來,於風陵山中,身為質子,他已體會了太多不公:
對於正道而言,無論做什麼都是對的。當他們一路高歌端平魔道時,是在匡扶正義清肅寰宇;當他們拚死衛道寧死不降時,則是錚錚傲骨梅傲霜雪;當他們假作妥協虛與委蛇時,又是臥薪嚐膽東山再起。
而魔道呢?
受降是為苟且偷生,拚死是為自不量力,而攻陷正道,是為狼子野心。
既然身為魔道,便什麼都是錯,那他就索性破了這兩道,自立一道。
……左右曆史能銘記的不是兒女情長,不是義薄雲,不是正邪仙魔,而是勝利者。
然而,萬千心緒,最終也是一字難出。
九枝燈一言不發地揚起衣袖,一抹赫赫明光自他竹枝廣袖間排出,落於虛空時,便渦流似的拓開一片灰圓的光門。
他揚掌出袖,隻發力一推,那名喚黃山月的少女便驚呼一聲,紙片似的跌入其中,刹那間消匿了身影。
“誰不願降,那頭便是蠻荒。”九枝燈聲音依然清冷如往昔,“請自己走進去吧。”
他撤開了壓製風陵弟子的靈壓,眸光微微下垂。
有弟子垂下了頭,不再多加言語,也有弟子默默起身,細細撣盡膝上浮塵,抹去臉上血液,端端正正地踏入那光暈之中。
沒人指責留下的人,也沒人阻攔那自願跨入光門中的人。
於人群之中,元如晝同樣立起身來。
見狀,廣府君喉間發出咯咯的響動:“如晝!”
元如晝要進蠻荒,同樣也是九枝燈始料未及的。
他低聲喚道:“元……”
元如晝側眸淺笑:“……你總不會無恥到現在還要叫我一聲元師姐吧?”
多年過去,那原本鮮妍又不失驕傲的少女容顏未改,卻已被歲月磨礪出一層珍珠也似的溫潤光澤,美麗,也堅韌。
九枝燈不再話。
元如晝朝向廣府君深深拱手一揖:“師父托付如晝照料風陵山眾弟子,如晝必然盡責,弟子們要去水火之間,如晝也亦當跟從。師父,善自珍重。”
廣府君死死盯著元如晝的背影,直到她完全消失在光門另一側。
他又張望了一圈倒在地上、鮮血縱流的風陵弟子屍身,那血就像是有了實體,化為無數針芒流入他眼中,刺得他雙目赤紅。
廣府君先是嗬嗬冷笑,繼而發狂失控地哈哈大笑起來:“好一個九枝燈,好一個魔道之主!我早該想到的啊,從孽徒徐行之手下,能養出什麼好東西來?”
從剛才起一直冷淡如塵的九枝燈聽到徐行之的名字,勃然變色。
本欲借此屠了整個風陵、卻撞了個軟釘子的尹亦平再次露出了似笑非笑看好戲的表情。
廣府君又道:“我他怎麼自同你這魔道賊子要好,本來他也不是良善之輩,合該同你蛇鼠一窩!”
“……住口!”九枝燈眸間隱有怒意迸射,“你也配辱罵師兄?”
見此能夠觸怒九枝燈,廣府君便愈加放肆:“孽徒徐行之弑師,已是罪大惡極,沒想到你九枝燈倒是青出於藍,更勝一籌!”
暗火在九枝燈眸間愈燃愈烈:“……住口。”
廣府君隻覺自己落在魔道之人掌心一秒便是奇恥大辱,索性揀著能激怒他的話,一股腦全了出來:“徐行之原先就有斷袖之癖,與那孟重光私相授受,合奸私奔而去。你從就長在徐行之身側,該不會也有此癖?那徐行之寧願與一妖苟合,卻不願與你——”
話到此處,他無法再吐出一字。
九枝燈伸手,在空中虛勢一掐,橫掌一擊,廣府君的咽喉便似被鈍物重重衝擊過,一陣蠻痛後便是一口腥血湧出。
九枝燈行至他身側,蹲下身來,聲音極輕道:“我知道你這些是想作甚。……你想死,不想受折辱,可對?”
廣府君有口難言,紫脹了一張臉,痛苦與憤怒使他額角綻開的青筋看起來異常猙獰可怖。
“我原先便決意留你一命。現在……我同樣不會殺你。”
九枝燈將手指落在了廣府君雙臂之上,沿著那肌肉繃起的線條緩緩向下滑動:“俘虜不降,投入蠻荒,這是我定下的規矩,自不會更改。但是,你曾屢次折辱刁難於師兄,你以為我不記得了嗎?你向來苛待師兄,不假辭色,罰其書,剃其發,推波助瀾,攪弄是非,用的都是這一雙手罷。”
他一把執握住廣府君的手腕,塗了霜雪一樣的凜冽聲線橫平豎直,冷得叫人心驚膽戰:“師兄的右手,我要用你這雙臂膀來償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