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7章 九死不悔(1 / 3)

徐行之走過之處,雲床仍行,流水存續,但萬千春蟲盡皆失聲。

風陵山中的魔道弟子不在少數,此時卻無一個得出話,喊得出聲,無不癱軟在地,渾身濕冷,口幹舌燥,隻覺周遭空氣被抽空,仿佛有某樣無形的怪物正無孔不入地侵蝕他們的意誌,輕而易舉地將其摧成土灰。

一名巡夜的魔修恰好倒在通向青竹殿必經之路的大道上,手提的燈籠和他一樣,爛泥一般地委頓在地。

看著徐行之步步逼近,他唬得麵如金紙,然而掙盡全身力氣,他也隻能扣緊腳趾,死狗似的抽搐著。

可徐行之卻並未理會他,就像是在路上看見一塊爛木醜石,連多看一眼亦覺乏味,徑直撩開步子,從他頭頂跨了過去。

靜物沉沉間,唯一能動的九枝燈於燈影搖曳的青竹殿中走出,輝光在他身體四周描下了淺淡的金邊。

他身著風陵山的服飾,手中甚至還執握著一卷竹簡,一切都如同徐行之記憶裏的那個少年一樣,幹淨,澄澈,如同安隱長夜裏靜靜燃燒的一盞青燈。

立於階上的青年輕聲道:“師兄,你來了。”

徐行之未應一字,翻腕抬臂,劍尖橫光,盛托了三分月意的銳鋒便挾裹著十分殺意,直掃九枝燈的咽喉!

階上青年化作一道殘影,階石炸裂開來時,劍鋒改轉千把光釘,朝四周散射而去!

待青年再凝成固定形影時,劍風已激起了他的烏墨長發,翻卷的衣袖間添了不少裂痕,其間有斑駁紅意滲出。

徐行之不與他贅言半句,騰身而起,直取要害。

他要此人的命!立時,馬上!

光釘輪轉著彙聚成扇,自動轉回徐行之手掌,徐行之左手接過合攏的扇子,竹骨颯的一聲展開,化作一柄淬火紅刀,幾個騰躍間,刀身與九枝燈橫起的劍鞘碰撞在一處,一道流火直焚上了三丈高處!

徐行之眸間血意漸濃,手腕翻轉,橫刃滑砍向劍鞘尾部,一路火光白虹,九枝燈避其鋒芒,輕巧閃過。

其身法輕靈,步伐三踏一點,騰挪而去,正是風陵劍術中的步法。

徐行之緊咬牙根,厲聲喝道:“……拔劍!”

青年聲音清肅道:“我不與師兄拔劍。”

徐行之隻覺眼眶一熱,頭痛欲裂,更激起了胸中萬丈光焰,搶步上前,左手一伸一抖,握住一把火意滾盛的銀槍,一刃撥開青年來格擋的劍鞘,向下壓去,左腳順勢跟上,一靴將那劍鞘踩在腳下,罡氣一提,銀槍自化蛇矛,憑空多出一丈長度,猛搠向九枝燈的胸膛!

他不需要解釋,也不需要理由,他隻要九枝燈的命!

然而九枝燈常年與他練劍對武,知曉徐行之的強項,一旦被其近身就是死路一條,索性棄劍而走,身形溶溶化為一片碎光。

待再定住步伐時,他還未能抒出一口氣便覺前胸一冷,本能地提足向後撤去。

徐行之早已捕捉到靈力流動的方向,立時改轍,動如雷電,轉瞬間竟已逼至他身前!

九枝燈背手疾退,徐行之逼近,兩道炫白身影緊貼著朝一方掠去,惹得一路樹影繚亂,燈火搖曳。

激蕩開來的元嬰期靈壓,使得那些倒伏於地的魔道弟子緊閉雙眼,臉皮都皺縮到了一處,隻恨不得化作泥胎木偶,避開這二人鋒芒。

退至一棵橡木前,九枝燈抬步躍上樹幹,徐行之自是引矛追去。

然而,在他身至半空時,異象陡生!

徐行之離地六尺後,無數冷光倏然橫生而出,由透明靈力凝結的三棱長錐,準確繞過他的四肢,彼此穿插,將他死死架困其間!

……他竟然早就在此埋設下了陣法?

九枝燈雙足落於樹梢之上,身形隨著樹梢的輕擺而徐徐搖動:“師兄,莫要輕舉妄動。我不想傷你。”

徐行之不想去理會他的厥詞,全副心思都集中在了這詭異的陣法間。

尋常陣法往往設於地麵、牆壁等有所憑依之處,這陣法竟設於半空間……

電光火石間,徐行之猛然憶起,在以前長安太平的年歲時,有一人總喜歡趁他與曲馳或北南比試時,悄悄將一個簡單的陣法設於半空,冷不防套出一條繩索來,還美其名曰試一試他們的臨危應變之力。

徐行之眼珠迅速染上了一層薄紅。

……九枝燈怎敢效仿溫雪塵昔年慣用之術?他也配!

他咬緊齒關,右臂一振,不顧肘部、虎口與腰際瞬間被長錐割裂出的數十道傷口,揮起“右掌”,徑直砸上了其中一道光劍。

而他左手所持長矛亦化作一麵鐵盾,如灌長風、悍然揮去的一瞬,飛星迸濺,棱斷錐斫!

不消片刻,徐行之硬是徒手撕裂了這方淩空架設的陣法囚籠!

雖是早知徐行之右手已斷,然而當真看到那隻取而代之的木手,九枝燈仍是喉頭一縮,而且他似乎並未料到徐行之會如此決然、寧肯自毀自傷也要破籠而出,待他察覺不對,再想閃身避開時,已是慢了一線。

一旦遭徐行之近身,九枝燈便有些難以為繼了,左支右絀,且戰且退,徐行之卻窮盡了所有手段,隻欲取其性命,百般兵刃,千機變化,銀蛇如舞,雪練蕭肅諸魔道弟子隻見刀兵如梭,卻根本看不清那扇麵在徐行之手心轉換過幾重模樣!

嗤——

很快,那劍影刀光中,添了一線刺目的猩紅。

一柄魚腸劍深深貫入了九枝燈的左胸,自前入,自背出,瀝瀝鮮血湧出,落紅成霰。

一方中間,暴烈的靈力衝擊亦隨之漸漸平息下來。

九枝燈垂眸看向傷口處。

好像那貫穿心髒的傷口並未讓他覺得痛楚,他的神情不憂不怖,甚至將血流不止的嘴角往上揚了一點點:“……行之。”

完這兩個字,他便搖晃著跪了下去。但他那雙目雛鳥似的潤著一汪水,不懈地追隨著他,好像有無數的話想要同他言。

徐行之看著他親手養大的孩子這樣望著他,臉色漸漸轉為蒼白。

他本以為自己懷持殺心而來,已是麻木,誰想事到臨頭,心口竟還會疼得這般厲害。

徐行之並未思考他為何會喚自己“行之”,跪下身來扶住他的肩膀,一時卻也不知道該對他什麼才好。

而懷中人也沒再發出隻字片語,閉上了眼睛,口唇間一片冰冷,已無熱氣呼出。

徐行之跪抱住他的身軀,隻覺每一寸皮膚都冰冷刺骨

一陣清風徐來,二人腦後所束的縹碧發帶一齊飛揚起來,像是紛飛的雙蝶,糾纏了片刻,又各奔東西。

徐行之不清這種心間仿佛被生生剜下一塊的痛源自何方,隻得仰起頭來,好緩解喉腔處烈烈如灼燒的酸楚感。

下一個瞬間,徐行之突覺右側琵琶骨下傳來一陣要了命似的劇痛,疼得他悶哼一聲,身體酥軟著往後倒去,卻恰好倒入一雙暖意融融的雙臂間。

一個令他頭皮發麻的清冷聲音在他耳畔響起,卻不啻於平地一聲驚雷,驚得徐行之手腳麻涼:“……師兄,你太過衝動了。”

在徐行之睜大眼睛、無力地仰躺下去時,他身後九枝燈心圈抱住他的雙肩,免得他沾染晚上的露水,平白受寒。

在肢體碰觸間,他的鼻尖不經意在徐行之頸間嗅了一下,那熟悉的沉香氣息叫他微微紅了臉:“好久不見了,師兄。”

“你……”

徐行之驚怒交集地看向那失去支撐後麵朝下趴臥著的屍體,腦中閃電似的劃過一個念頭,劈得他渾身一抖。

——從剛才起,走出青竹殿的“九枝燈”,便是一個贗品!

九枝燈用了魔道的障目之術,修其顏,易其聲,而正如他方才評價,自己衝動過頭,怒急攻心,未經細察便徑直要取來人性命,甚至未曾留心九枝燈是否動用了什麼伎倆!

現如今落入他手中,徐行之隻覺渾身血液如同燒滾了的開水:“九枝燈!……呃啊!……”

九枝燈伸手點按住他的琵琶骨,又將一股靈力注入,徐行之體內幾處靈脈大穴瞬間閉鎖,此等弱點被衝擊對於修士來可謂切骨之痛,徐行之痛得腰軟,把身體狠狠往上一挺,又頹然落入了九枝燈懷裏,齒齦緊咬,然而仍不免滲出斷續的低吟。

聽到他唇齒間發出的細碎聲響,九枝燈呼吸略有不穩,微微偏開目光,克製道:“師兄,冒犯了。”

罷,他就如那次抄經時照料徐行之一般,將他打橫抱起,邁步朝青竹殿內走去。

與那次不同,徐行之現在卻是神智清醒,方才見他“身死”的心痛早已化為萬千針錐,恨不得將這人刺成篩子。

然而他剛剛才竭力大戰一場,又不意受了那一擊,靈脈遭封,身體已軟得難以支撐。他的左手握住九枝燈胳膊想要發力,卻發現手指軟如豆腐,就連話亦是舌根僵硬:“九……九枝燈……”

九枝燈把懷中人抱得緊了些,一腳踹開了虛掩的殿門。

靈壓散去,魔道諸弟子方才狼狽爬起,眼睜睜看著那徐行之被九枝燈抱入殿中,鉗口撟舌,瞠目難言。

唯有那剛才那代替九枝燈受了徐行之一劍的屍身,如百足之蟲一般拱起了身子,發出了嘶啞的痛鳴:“行之……弟弟……”

——在血汙中不成人形地掙紮著的,竟是徐平生!

九枝燈的兩名近侍拭著虛汗,匆匆走至此人身側,看他破破爛爛地掙紮著,不約而同地露出嫌惡之色。

其中一名道:“這人怎麼處置?”

另一名盯著他後頸處打下的赤色烙印,猶豫道:“他也算是尊主手下的醒屍吧,咱們不好私下裏……”

話音未畢,青竹殿門再次洞開。

九枝燈想起外麵還有事情沒能料理幹淨,方才去而複返。

他的目光撣過了地上垃圾一般的徐平生。

師兄來前,自己已把此人粗製濫造成一名劣等醒屍,又臨時標記於他,將部分神魂寄居於他體內,令他暫時做自己的提線傀儡。

他本就是風陵出身,身法步法都是風陵路數,隻要在與師兄對決時一味躲閃,不拔劍以對,師兄便有七成可能看不出破綻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