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8章 大局終成(3 / 3)

溫雪塵又道:“他得有一個新名字。”

“……徐屏。”九枝燈幾乎是未經思考,便將這名字脫口而出,“徐行之的徐,屏風的屏。”

言罷,他動作極輕地在床邊坐下,似是怕床動聲攪擾了孩子的好夢,話音也隨之輕和了不少:“以後,四門間若有什麼重要事情,就通過那隻朱砂硯,來此處找我。”

他看向了徐行之熟睡的臉頰。

因為忘記了一切,他麵上再不會現出痛楚難捱的絕望神情。他不是徐行之了,而是徐屏,他一個人的徐屏。

師兄時候受過諸多苦楚,這一回,他會讓師兄度過無比幸福、無垢無塵的一生。

溫雪塵注視著注視徐行之的九枝燈,腦中卻豁然浮現出了一句話。

“愛欲之人,猶如執炬,逆風而行,必有燒手之患。”

留下擁有世界書能力的徐行之的性命,究竟是福,還是孽?

隻看現在安然祥和的場景,誰又能得清楚呢?

而與此同時,蠻荒各處發生著的事情,也各不相同。

無頭之海,拍岸之潮如碎雪濺霜,沙灘被洗刷得明鏡般平坦,待潮水退卻後,被海水充盈的粗糲砂石間又密密麻麻地露出罅隙。

一隻骨修指秀的手猛地自一片浮滿泡沫的海潮間探出,將一大片砂石抓握在手。

潮水退去後,沙灘上留下了兩個緊緊擁抱著的透濕人形。

其中一個人身上浮動著一層淡淡的護體金光,盡管鹹澀的海水不間斷地湧上,衝刷過他的口鼻,然而卻都並未能夠進入其中,他安然地呼吸著,秀氣又白淨的麵龐安心又信賴地貼靠在另一人的胸膛之上。

而另一人的景況卻比他狼狽得多,他懷擁著那安睡著的人,抓握著泥沙,緩慢蠕動上岸。

他留下的沙跡和手印,被身後不斷襲來的潮水衝刷掉。

直到周身再不會被冰冷的海水淹沒,曲馳才抱緊陶閑,仰麵朝,大口大口地喘著氣,海水順著他透濕的額發一串串滴落。

待到近乎狂亂的呼吸恢複正常,曲馳看著那無日無月、隻有一層淡淡光輪的際,微微歪了歪頭。

……這裏是哪裏?

……他是誰?

……他為何會到這裏來?

許多聲響在他耳邊海螺似的嗡嗡響成一片,可他一個聲音也聽不清楚,也聽不明白,即使他費盡全力地認真傾聽,可卻連精神都集中不了,一會兒去看身側爬過的沙蟲,一會兒去看際飛過的怪鳥。

……這些都是什麼呢。

少頃,懷中人發出的一聲低哼把他一直難以集中的精神拉扯回了現實。

他垂眸看向和他一樣身著朱衣的文弱少年,腦中所有的問號就在這一瞬,化為了第一個成型的肯定句。

他……很重要。

不能丟,要保護好。

非常,非常重要。

曲馳想不通為何這個人會那麼重要,然而身體已經先於他的思考做出了反應。

他抱緊了冷得發抖的少年,身體卻也跟著發起抖來。

他就像一隻雛鳥,混混沌沌地睜開眼睛,即使對眼前的世界充滿恐懼,卻先本能地張開翅膀,維護身側那顆還未破殼的蛋。

——要保護好他。

而在千裏之外的虎跳澗,周弦臥在一方窄山洞間,身下稻草雜亂,顯然是痛極掙紮抓握所致。她胸脯起伏,冷汗順著麵頰滾珠似的滑落。即使如此,她仍咬牙推著周北南的胳膊,作出一副溫柔笑臉來:“兄長,莫要憂心我,去吧。外麵……外麵的弟子,少了你怕是難以支撐……”

外麵刀兵相摧之聲嘈嘈切切,周弦極力壓抑的喘息聲聲入耳,兩相逼迫下,周北南臉上的汗倒比周弦出得更多更急。

周弦勸他:“兄長,去呀。”

周北南狠狠一咬牙,將周弦被汗水濡濕的發絲仔細別至耳後:“弦兒,忍耐一下,我馬上便回來陪你。”

語罷,周北南向後喝道:“程頂,守好她!”

那昔日張揚跋扈的青年如今身處這泥汙遍布的山洞間,連站都不很能站直身體,但聽到周北南的命令,他眼中依舊有滔滔的意氣光芒:“是,師兄!隻要程頂身在,師姐就安然無恙!”

話一出口,程頂方覺這話有點滿了,在周北南轉身出洞後又幾步追了上去,壓低聲音道:“師兄,師姐這……這是快生了吧?”

周北南瞪著他,示意他有話快。

程頂支支吾吾道:“……我沒學過呀。師姐這剛滿八個月,我聽人家什麼‘七活八不活……’”

話到這兒,他也知道自己烏鴉嘴了,恨不得抽自己倆嘴巴子。

周北南心中憂急,又聽了這麼不吉利的話,張口就罵:“你沒學過我他媽學過?!什麼活不活?我告訴你,你死了弦兒都不會死!你——”

這蠻荒裏無醫無藥,最要命的是他們身邊連個女弟子都找不著!

周北南本來就為著這個著急上火,程頂這沒頭沒腦地一問恰好觸動了他心裏頭最不安的那根弦,一時間上手抽死他的心都有了。

可還沒等他發難,就聽見周弦強忍痛楚的輕言安慰:“塵哥以前教過我,莫怕,兄長……”

周北南頓覺羞愧,自己一個大男人,竟還要瀕臨生產的妹妹安慰才能勉強定下心神來。

他抽出鋼煉長槍來,在掌間提了兩提:“……等我回來。”

周弦注視著周北南橫槊大步流星而去的背影,而程頂跪回到周弦身側,麵對魔道軍馬亦不曾抖過一下的雙手現如今連擱放在哪兒都忘記了:“師姐……”

周弦微笑著撫上作動不已的孕腹,習慣地安慰道:“……別怕。”

這話她是對程頂,亦是對腹中胎兒的。

……別怕,慢慢來。

漸漸的,她清澈溫柔的笑顏間蒙上了一分難言的憂悒。

塵哥,她來了,你知道嗎。

在更遠處的蠻荒中部,封山附近,孟重光高一腳矮一腳,踉蹌獨行在這白草黃沙、荒煙野蔓之中,厲聲喚道:“師兄!”

九枝燈有可能欺瞞於他,但若是師兄真在其中呢?若是他沒有騙人……

孟重光越想越驚怕,呼喊聲帶了濃重的哭腔:“師兄!重光在此處,求求你出來吧……重光不再犯了!重光發誓再也不逼師兄,再也不騙師兄了!師兄去哪裏,重光便跟著去……求求你出來啊——”

他像是因為太過頑皮被拋棄的孩子,隻能在黑夜中跌跌撞撞,向不存在的人拚命道歉討饒,妄圖乞得一絲心安。

遠遠地,他看到了一棵低矮枯樹間掛著一條飄飛的縹碧發帶。

那是風陵之物!!

他心中一喜,喊著“師兄”狂奔了過去,然而到了那枯樹邊,他頓時直了雙眼。

死樹旁生了一方滋滋冒著酸泡的水潭,有兩人足印延伸至水潭邊,卻沒有離開,酸潭四周浮土遍布,而有一大塊浮土向下坍陷了下去。

……顯然,曾有兩人來過此處,一人不慎跌落,另一人伸手馳援,然而四周浮土遍布,施救之人未能站穩,隨前者一道滾落了這酸潭之中。

萬一是師兄呢?!

思及此,孟重光半點不加猶豫,袍袖一揮,那酸潭瞬間絲絲蒸幹,露出了一個約五尺見方的漆黑爛坑,坑底躺著兩具骸骨。

其實準確來,尚存的完整骸骨隻剩了一具,另一具隻剩下骨渣,那具完整骸骨身上仍有薄弱的護體金光流轉,大約是跌入潭中時本能設護於自己,但卻還是沒能阻擋住這潑麵而來的酸水腐蝕。

而保命的強烈渴望,讓她在腐身蝕皮的莫大痛楚中,仍拚命誦念心訣,維持住了護體之術。

孟重光躍入坑中,試了一試,好在這骷髏骨間流轉的靈脈尚是完整,他立即調動靈力,將她的靈脈重新梳洗整理一遍,竭力補全所有重傷之處。

然而她這一身皮肉卻是徹底救不回來了。

他心急如焚地等待著骷髏恢複知覺,待那骨人咯咯地響過兩聲,似是醒轉過後,他立時迫不及待地問:“你可有看見風陵徐行之?”

骸骨張開口,但能夠助她發出聲響的聲帶已被燒毀,她隻能催逼丹元,艱難發出微弱的低吟:“孟,孟師弟……”

即使常年對旁人漠不關心,聽到這聲呼喚,孟重光還是難免失了失神:“……元師姐?!”

蠻荒那輪非日非月的照明物,像是一隻半眯半開的眼睛,慈悲地望向蠻荒,看著在其間發生的一切,又無能為力。

約三日後。

傷勢稍有些痊愈的曲馳禦劍帶陶閑自無頭之海離開。

陶閑十分畏高,卻不敢言,生怕拖累曲馳的行進之速,直到難忍胸腔裏煎熬翻滾的嘔意蓋過了意誌力,曲馳才慌亂地帶他降落至虎跳澗。

在一處山洞附近,他們發現了一個被長槍貫胸、挑入半空間,衣襟旗幟般在風中飄飛的青年。

洞內倒臥著一名早就斷了氣息的女子,和一個尚存一息的女嬰,滿地鮮血早已凝結成了陳舊的赭色。

曲馳有限的記憶中還存有這女子的容顏,他跪在她的屍首邊推了推她,叫她快快醒來,卻被陶閑阻止。

二人合力挖了坑,分穴掩埋了那死去的青年和女子,又抱走了那還有一口活氣的女嬰。

曲馳和陶閑一直在研究該用誰的血來哺喂孩子,而未曾發現,距離洞口數百步開外,有一個深黑的灰坑。

半月後,一個戴著鬼麵的矮青年從附近路過,意外捕捉到了一抹即將消失的魂核。

收下那枚殘缺的魂核後,他漫無目的地繼續向前跋涉而去。

數月之後,一座高塔在蠻荒中央拔地而起。

孟重光坐在塔前,手裏握著一塊木頭,用鐵片沉默地砍削出一地木屑。

已徹底化為骨女的元如晝抱著剛剛洗好的衣服自附近溪邊歸來,看見他的動作,便問:“你又在做什麼?”

孟重光並不理會於她。

元如晝早已習慣了這樣的沉默以待,轉眼看見曲馳坐在塔邊,手裏牽著一個形影不離、正在埋頭用木針和獸皮縫製衣物的陶閑,便問:“他在幹什麼?”

陶閑搖頭,曲馳便也跟著用一樣的幅度搖頭。

坐在塔沿邊的周北南頗不耐煩地對元如晝道:“管他作甚,想一出是一出的。”

元如晝剛想張口再問些什麼,便見陸禦九抱著哇哇啼哭的孩子自塔內走出。陸禦九一看到元如晝,便露出了如釋重負的表情:“元師姐,你快來抱抱她。她不知怎的,一直在哭。”

周北南又嘲諷道:“你那張臉,她看到不哭才怪呢。”

元如晝接過孩子,哦哦地哄了起來。

而對於在他眼前發生的一切,孟重光連頭也不抬一下。

蠻荒潮濕,多蟲多怪。師兄的右手若是腐蝕了,生出蟲子來,師兄定然不肯再用。

……他得盡快做出一隻新手來,盡快。

不準師兄明日就能回來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