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定四年間,發生了許多事。
定四年三月。
原仙道四門淪陷,魔道以殺證道,踐其等夷之誌,奪道門正統之位。
四月。
徐行之從洗魂之術中悠悠醒轉而來。
從此之後,徐行之死,徐屏生。
五月,被監禁在總壇中的廣府君因其性情冥頑,一張赤口毒舌幾乎罵遍了看守他的人,以至於飽受魔道之人折磨,先遭拔舌,再被放出屍犬撕咬,再到後來幹脆是酸水破麵,把他原本端正的麵目毀得像是燃燒過一夜後狼藉不堪的蠟燭頭。
然而此人橫生一身剛骨,酷刑曆遍,又失了舌頭,竟仍能對前來妄圖看他笑話的人怒目相待。
待九枝燈想起此人,再來看時,竟沒能認出此人便是當年風陵山上嚴苛高傲、眼高於頂的廣府君嶽溪雲。
九枝燈觀其殘破麵容,沉默良久,與他灌下一瓶怪毒,斫下雙臂,徑直棄至蠻荒。
六月。
林好信、塗一萍等四名丹陽弟子假意接近九枝燈,嚐試謀奪蠻荒鑰匙,但被溫雪塵發現,幾人被收押,如法炮製,推入蠻荒。
同樣是六月。
蠻荒中的陶閑被野獸咬傷,傷口感染潰爛,大病不起,臥床了整整兩月,方能下地。
七月。
溫雪塵向九枝燈討要蠻荒鑰匙,想遣人查探一下身攜世界書碎片的陶閑是否死去,以及知曉世界書真實情況的曲馳現在情況如何。
九枝燈將蠻荒之門的開啟心訣授於溫雪塵後,溫雪塵便令弟子攜帶靈沼鏡下去探勘,得以確定,曲馳雖與孟重光等人彙合,但心智已失,前塵忘卻大半,言行俱如稚童,不足為患。
至於陶閑,前來回報的弟子,幾人在塔旁蹲守半月,並未看見過此人行蹤。
溫雪塵方才放下心來。
八月。
九枝燈頒布命令,改名號,易服製。他令各分支弟子改稱其為“山主”,尊主之號則被徹底棄之不用。
以赤練宗為首的魔道重要分支一改往日穿著的紫服黑袍,傳承沿襲下了老四門的一應裝束服製。
十月。
溫雪塵派出山外探查的第六批魔道弟子無功而返。他們遍尋大川大澤,也未能找到當初離散的風陵與丹陽弟子藏在何處。
十一月。
身處蠻荒中的孟重光第一次犯了吸血之癮。
妖本為地所生靈物,受寰宇恩澤,享真地秀。然而蠻荒苦寒,靈氣稀薄,孟重光自從進入其中,一改之前憊懶之性,除了一意孤行地尋找可能身在蠻荒某處的徐行之外,就是全心全情地修煉。
然而,在他修為大幅提升之際,卻是以損折慧心為代價的。
吸血之癮第一次發作時,他正在牙牙學語的周望身側。
孟重光踉蹌著奔出塔去,咬死了一頭過路的野獸。
啜飲血液時,他把自己戰栗著蜷作一團,捂住頭臉,想,師兄千萬不要在這個時候出現,不要看到他這副模樣,太難看了。
十二月。
人間的屠蘇酒新出窖,街頭巷尾都是熏得人心暖醉的酒香。
道門更迭,四門易主,以及蠻荒諸人的生老病死,並未影響人世間的喜樂。
就這般日複一日,月複一月,十三年光陰轉瞬而過。
徐行之春筍拔節似的望風而長,從軟軟的團子,長成了青雲白鶴似的青年。
他喜歡手持一把普通的折扇,遊逛於街頭巷尾、瓦欄勾舍,酒友如雲,摯友二三。琴會一點,簫會一點,可惜五音不全;書讀許多,劍道有習,可惜亦不精研。
失去右手的十三年,他仍過得有滋有味,有聲有色。
前塵往事俱作土灰,日子安穩得如同長流水,淙淙而過,且仿佛會永遠這般持續下去。
某日,他帶妹妹徐梧桐去郊外踏青。在用碎瓦片打出一串連環水漂後,他倒臥在塘邊茵草上,單手抱頭,仰望日光翳翳,群雲出岫,若有所思。
身著鵝黃羽衫的長發少女跪在他身旁,用隨身提來的火爐和著青梅枝煎水煮酒。
眼見徐行之發呆,她軟聲問道:“兄長在想什麼?”
徐屏,亦或是徐行之,遙望著行雲緩聲道:“……我做了個夢。”
少女看向他,等待著他出下文,然而徐行之過後便再不發一語,好像那夢也不過輕若浮雲,提上一嘴便罷,甚至不值得細。
少女便沒再繼續追問。畢竟九枝燈向來不是追根究底的性格。
九枝燈也的確沒把此事放在心上。
數日後,在化作梧桐模樣、為徐行之清掃書房時,九枝燈在徐行之桌案上發現了一摞清江紙。紙上字跡鐵畫銀鉤,意氣頗盛,一看便知是出自徐行之手筆。
九枝燈起初並未留心細看,將有些淩亂的紙張層層理好,重新放回桌麵上時,他眸光隨意一轉,掠過紙上某行字時,一瞬間驚得肝膽俱裂。
“孟重光”三字,赫然像是三塊烙鐵,在火焰間燒得發白後,又硬生生貼進了他的眼睛裏去,痛得他一時間喉頭攣縮,跌坐在椅子上,怔忡難言。
……師兄怎還會記得孟重光?!
這隻陰魂明明已消去了十三年!
師兄盡忘前塵,四周所見所觸之物,皆是由他精心挑選過的,根本不會有一樣東西會讓他聯想到昔日舊事舊人,為何孟重光會以這般模樣,猝不及防地重回他們的生活?!
這個世界本就是九枝燈為徐行之精心編纂的一個巨大謊言,其世諸人,無一不是九枝燈的化形,他可任自己的靈識落在任意一人身上。
因此,徐行之午睡蘇醒過來後,意外發現他的父親徐三秋正坐在他床側,神情溫柔地垂眸注視於他。
他與父親關係一如兄弟,因此徐行之並未多行贅禮,揉目過後又懶懶打了個哈欠:“父親,何事啊。”
哈欠過後,他長軟的睫毛上掛上了一滴淚。父親伸手過來,動作自然地用指腹將那淚跡拭去:“屏兒,孟重光是誰?”
徐行之微微一頓,旋即輕鬆道:“您看到我的話本啦?”
“……怎麼突然想起來寫話本了?”
徐行之不正經道:“我看橋那邊賣話本的,寫得好的可賣得緊俏著呢,一本能賣好幾錢。”
“胡鬧。家裏缺你這點銀錢嗎?”
“寫著玩唄。”徐行之本是滿不在乎,但見父親麵色不大好,便迅速轉換了語氣,“您要是不高興我寫這些,我今後不寫了便是。”
父親歎了一聲:“好好讀書,方是正道。”
徐行之深諳家和萬事興的古訓,誠懇地表態:“是是是,對對對。”
父親見徐行之笑意盈盈的乖順模樣,抬手撫了撫他的鬢發:“……孟重光這名字倒是特別。你怎麼想到的?”
提及此事,徐行之又露出了那日在河畔上的深思之色。
“……前些日子我做了個夢,醒來後什麼都沒能記得,隻記下了這個名字。”
徐行之默默誦念著“孟重光”三字,隻覺這名字念來順口又順心,仿佛早在不可知曉的某處念過千百遍:“……我覺得這名字挺好的。”
父親盯著他,神情極度不悅。
徐行之幹咳一聲,馬上示弱道:“再好也不寫了!玩物喪誌,成何體統!”
聽他這般,父親麵部肌肉這才放鬆了些,示意他快些起床梳洗,自己則起身朝臥房外走去。
但在走至門口時,他駐足猶豫了一番,扭頭問道:“……屏兒,你話本中提及的能夠開啟蠻荒之門的神器碎片,各自散落在哪裏?”
徐行之眉尖一挑,飛揚的神采看起來極易叫人動心動情:“您都看到那裏了?看來我寫得還是不錯的。……您真想知道啊?”
父親道:“……是有些興趣。”
徐行之卻攤攤手,道:“我也沒想好呢。等我哪日想好了再告訴您。”
父親伸手扶住了門框,再發一問:“最後孟重光結局如何?”
徐行之漫不經心地穿著襪子:“既是隨筆一寫,那便讓他從蠻荒裏出來唄。”
青竹殿間,聽他簡單過事情的前因後果,溫雪塵的臉色也轉為鐵青:“他突然寫這些做甚?”
九枝燈隻覺心間煩悶至極:“師兄他夜得一夢,福至心靈,未及多想便提筆寫了。”
“你可問清他真正想寫什麼了嗎?”
九枝燈道:“大約是想寫孟重光率眾人逃出蠻荒罷。”
“叫他立時停筆!”溫雪塵冷聲道,“世界書究竟有何法力,至今誰人也不知曉,決不能讓他繼續寫下去!”
九枝燈答:“我已這麼做了。”
……早在兩日前,徐行之伏案而眠時,燈罩未曾合好,燈油漏出,燈花爆豆,濺了一二火星出來,落在紙張上,火勢呼地一下蔓延開來。
虧得“徐梧桐”發現及時,才未燒著徐行之的頭發。
然而徐行之的半張書桌和又往下續寫了一段的話本手稿卻徹底付之一炬。
即使如此,九枝燈仍是麵容不展。
他了解徐行之為人,溫雪塵又何嚐不了解。
溫雪塵問道:“……手稿燒掉後,他又悄悄開始寫了?”
九枝燈臉色不虞,算是默認了溫雪塵的法。
師兄性情本就如此,但凡是他感興趣的事情,下狠手逼之迫之也不能改其誌,越禁止他,他反倒愈加興致高昂,況且九枝燈做他父親多年,待他向來寬宥溫和,萬一這回動用手段,強硬壓製,惹出他的疑心來,反倒不妙。
此時,九枝燈竟想起了昔年總罰師兄抄書抄經的廣府君。
此招雖手段粗暴,卻成效卓著,逼得師兄叫苦連,一見筆硯便如遇猛虎,根本無心去書寫什麼。
然而師兄記憶一失,卻連這層畏懼也一並忘了個幹幹淨淨。
九枝燈問道:“近來蠻荒那裏可有異動?”
溫雪塵答:“昨日有弟子回報,孟重光很是安分。……但現在最要緊的是徐行之那邊究竟該怎麼處理。”
九枝燈沉吟。
他清楚師兄的性情,若是他興起要做某事,橫加阻攔隻會適得其反;可若是做得順風順水,他倒極有可能做到一半便覺無趣,自行偃旗息鼓了。
他道:“……不如由他寫去。師兄在其中提及了有關蠻荒鑰匙之事,若他繼續寫下去,亦可知曉蠻荒鑰匙位置藏在何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