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1937?軍裝(1 / 1)

第二十五章 1937?軍裝

1937年。南京。

天空不見一絲藍色,廢墟般的城市裏,燒焦的殘肢斷臂隨處可見。潰敗的中國士兵蝗蟲般湧出挹江門,他們沒有秩序,麵無表情地踏上同伴的屍體。到處都是呼喊聲,慘叫聲,老人的呻吟聲,孩子的哭泣聲。子彈和炮彈編織成密集的網,城在網中,毫無還手之力。

第一波日本人很快撲進了城。他們嗷嗷叫著,驚恐地將每一個活動的目標射殺。他們越過一片又一片廢墟,穿過一條又一條馬路,他們就像在叢林裏狩獵,動作愈來熟練,神色愈來悠閑。突然一排輕飄飄的子彈從一棟搖搖欲墜的樓房裏射出,幾個日本兵猛然栽倒。他們戴了鋼盔的腦袋上,冒起淡淡的青煙。

躲在樓房裏的,也許是最後一支戰鬥著的守軍。隻有三十多個人,隻有打光最後一顆子彈的命令。三十多個人擠在狹小的建築物裏,就像被捆綁在一起的手榴彈。他的左邊擠著強子,右邊擠著死去的連長。彈片將連長的半個腦袋削飛,僅剩一半腦袋的連長依然英俊。強子的手裏緊攥著一挺機槍,那機槍嚴重變形,彎彎扭扭,好像一根天津麻花。機槍“噠噠噠”地響起來,子彈擊起遠處的塵煙,切斷日本人的喊叫。他認為強子是一名出色的機槍手,一名合格的士兵。

可是他呢?他是兵嗎?也許是,也許不是。他參軍沒幾天,他甚至沒有屬於自己的軍裝。記得他跟連長說過,連長說,哦。尋一杆槍給他,就指揮士兵摞沙袋去了。那些沙袋摞起很高,那些沙袋擺起怪異的陣式。到處都是沙袋,步槍,水壺,子彈,手榴彈,機槍,鐵鍬,書信,豪言壯語,驚恐或者壯烈的士兵。連長說他們的防線堅不可摧。可是當戰鬥打響,那些沙袋們,霎時同兵的屍體一起飛上了天。

他跟連長說過三次。他說他得有一身軍裝。有軍裝,我才有兵的樣子。連長終於惱了,他說那你隨便從哪個死人身上扒下一套!他試了試,終於沒敢。他想那樣的話,那些死去的戰友,就不再是兵。他們戰死了,卻不再是兵,他不能這麼幹。屍體們疊股枕臂,堆成小山,他趴在小山裏,填子彈,瞄準,射擊,再填子彈,再瞄準,再射擊……他在死人的縫隙裏堅守,就像堅守在隆隆戰車前的螳螂。後來他們撤進了城,躲進那棟隨時可能坍塌的小樓。連長說,打完最後一顆子彈,咱們就可以散了……追上隊伍,或者回家。然後彈片劃過,他的腦袋僅剩一半。他用僅剩一半的腦袋衝他微笑,他的笑容淒慘並且絕望。

日本人迅速將他們包圍,他們腹背受敵。甚至有日本士兵衝進屋子,他的槍筒幾乎捅進日本人的嘴巴。子彈清脆地擊穿日本人的後腦,那是他的最後一顆子彈。拖著血絲的子彈飛向天空,天空與天空之間,屍體,屍體,屍體。

他們跑向廣場,他們知道戰鬥結束了。突圍的過程異常慘烈,三十多個人,也許僅剩他一個。廣場上擠滿了人,老人,女人,醫生,孩子,學生,士兵。士兵們慌慌張張將槍扔掉,又慌慌張張地脫著自己的軍裝。有人將軍裝埋進花壇,那些花兒全都失去了頭顱;有人將軍裝投向烈焰,它們很快燃燒,如同一麵麵戰敗的旗子,卻裹起陣陣腥風。脫掉軍裝的士兵馬上變回牙醫,變回鐵匠,變回農民,變回酒館夥伴,變回菜市場上的商販。他們擠進人群,縮起脖子,眼睛死死地盯住地麵——他們試圖用參軍以前的職業來救回自己的性命。

軍裝染上鮮血。軍裝熠熠生輝。軍裝五彩斑斕。軍裝堅硬如鐵。軍裝躺在地上,縮在火焰裏,淪為塵土,或者化為青煙。一座城淪陷了,一起淪陷的,還有軍裝。

他跑過去,淚飛如雨。他從火焰裏搶出一套軍裝,動作迅疾滑稽。那是一套幾乎全新的軍裝,沒有槍眼,沒有鮮血,沒有褶皺,甚至沒有灰塵。他將軍裝抖開,濃重的草綠色刺傷他的眼睛。他向火焰跪下,向城跪下,向廢墟跪下,向軍裝跪下。他說,我還是,兵。

仍然有人胡亂地脫著自己的軍裝。他卻胡亂地往身上套著陌生的軍裝。一模一樣的軍裝,幾個小時以前,它們還在戰壕裏並肩作戰。連日本人都愣住了,他們趕過來,端起槍,眯起眼,卻忘記扣動扳機。終於他穿戴整齊。他甚至有時間整理一下衣襟。然後他“啪”地立正,向火焰和廢墟行一個並不標準的軍禮。

槍響,軍裝上多出兩個圓圓的小洞。他嚎叫著伸手去捂,牙齒將舌頭咬斷。

他想捂住的不是鮮血,而是軍裝上的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