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1937?槍
槍是連長臨時甩給他的,機槍,子彈齊整,有著冰冷沉悶的黑鐵光澤。那時他們站在城外,那時天空中飛翔的還是蜻蜓而不是飛機。連長把機槍甩給他,說,好好用。就走了。他抱著機槍,就像抱著嬌嫩孱弱的嬰兒。然後成群的飛機遮天蔽日,有時它們掠得又如此之低,他甚至聽得見駕駛員和機槍手咳嗽的聲音。
新兵強子不知所措。不知所措的強子抱著他的機槍,在城門外挺了整整三天。
防線被撕開一條口子,補上,又被撕開一條口子。日本人就像泄閘的洪般洶湧而來,防線如同脆弱的堤壩,搖搖晃晃,轉瞬崩潰。連長揮一揮手,他便隨同隊伍撤進了城。他將機槍架上窗台,尋著最合適的姿勢,瞄著最確切的目標。日本人的腦袋從掩體後麵探出,那腦袋隨即炸開,紅色白色糾纏一起,中間,翻滾旋轉著兩顆孤零零的眼球。
有那麼幾秒鍾,城市寂靜無聲。寂靜無聲的城市讓他觳觫,讓他幾乎失去繼續站在那裏的勇氣。死去的連長躺在他的身邊,手裏卻還抓著妻兒的照片。他的妻子嬌小玲瓏,穿了開衩到腳踝的旗袍;他的兒子白白胖胖,手裏攥著木頭刻成的手槍。一隻越過戰火的蒼蠅降落連長臉上,蹬踢著兩腿,滿足地笑著——也許它把連長的臉當成了停泊的機場。又一個日本人從掩體後麵探出腦袋,他的機槍響起,對方卻並未應聲而倒。倒下的是他的戰友——那個叫做柱子的男孩,昨天剛剛過完十八歲的生日。
後來他們開始向城市的各個角落潰逃。兵們不約而同地扔掉槍,一邊奔跑一邊脫去身上的軍裝。很多人被打倒,就像一串蚱螞,一個挨著一個,排列齊整。他們突然死去,卻被定格了扔掉槍支或者脫掉軍裝的瞬間。他也扔掉了槍,也脫掉了軍裝。奔跑中脫掉軍裝絕非易事,他用了雜技演員般的動作。跑出幾步以後他猛然頓住,然後,返回,重新撿起他的機槍。一顆子彈緊擦著他的脖子飛過去,那裏立刻變得灼熱。
他抱著槍逃進一條小巷,紮進小巷盡頭的一間平房。那裏掙紮著一棵樹,那棵樹隻剩下粗的樹幹。
屋子裏縮著一位女人。她發出一聲長長的尖叫,一張臉瞬間變得慘白。她手持一把繡花剪刀,那剪刀也許剪不掉她的指甲。她將剪刀橫在胸前,抖著,不說一句話。他急忙低下身子,將食指豎到唇邊,又提了提機槍,指了指門外。他低聲說,中國人。
女人仍然抖著,盯著他的臉。
南京沒了。他說,隊伍也打沒了……我得躲一躲。
可是你手裏有槍。女人的聲音顫抖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