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不用怕……
我沒怕。女人說,可是你手裏有槍。
他想他明白了。那挺機槍被他愚蠢地扔掉,又被他愚蠢地撿回來。機槍曾經是他性命的保障,可是現在,這挺機槍,足可以取他性命。他慌慌張張跑到門口,看了看,又慌慌張張跑回來。他的懷裏,仍然緊緊地抱著那挺扭成麻花的機槍。
快扔掉。女人說。
這是公家的。他說,丟了,長官會讓我賠……
命重要還是槍重要?
命。
那快扔掉!
不能扔……
鬼子進巷子了!
這是一挺機槍……
鬼子朝這邊來了!
機槍刹那間變得滾燙,將他的掌心烙出白色菱形的水泡。那槍裏還有子彈,他檢查過的——他並沒有嚴格服從連長的命令。是的,當然是性命重要。當日本人瘋狂地衝進屋子,他並沒有將他的子彈打光。那時候,他隻顧著逃命。他隨戰友逃出那棟搖搖欲墜的小樓,不同的是,有人逃向四通八達的廣場,而他,卻逃進隻有一個出口的小巷。
他扔掉了機槍。就像扔掉一塊烙鐵。機槍飛出窗外,翻著跟頭,發出“當”的一聲。那聲音驚天動地,震裂他的心髒。
然後日本人闖了進來。隻有一個日本人,麵無表情。
他和女人,一起舉起手。
日本人將槍口對準女人。
他喊,不要!
日本人又將槍口對準他。
他突然懷念起那挺機槍。一分鍾前機槍還抱在他的懷裏,但現在,機槍靜靜地躺在樹幹下,躺在泥土裏。機槍裏還有子彈,子彈們排列整齊,時刻準備出膛。可是扔掉的機槍不再是槍,他想,現在它肯定不如一根燒火棍。
日本人麵無表情,扣動扳機。槍沒有響,更沒有子彈出膛。也許他的步槍並不精良,也許他早已打光了最後一顆子彈。可是日本人隨即抽出軍刀。那軍刀青灰色,二指寬,三尺有餘。軍刀舉起,殺氣逼人,寸寸寒光鋒利。軍刀揮下,他看到自己光禿禿的脖子。
他的腦袋在空中滑翔。他看到日本人逼向女人。他看到女人被逼牆角。他看到日本人撕開女人的衣服。他看到女人驚駭並且絕望的眼神。他看到躺在泥土裏的機槍。他看到藏在機槍裏的子彈。他看到整個城市火光衝天。他看到坑坑窪窪的土地和土地上紫紅色溫暖的鮮血。
他非常懷念那挺扭成麻花的機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