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1937?女人
女人本有機會反抗的。剪刀那麼鋒利,握在手中,完全可以切開日本人的喉管。可是她放棄了,她想起丈夫和兒子。
怎麼能讓丈夫失去妻子呢?怎麼能讓兒子失去母親呢?
那個日本人還是大男孩吧?他的唇上長著淡藍色稀疏的髭毛,臉頰上點綴著暗紅色稀疏的粉刺。他甚至大不過自己的兒子吧?他的動作慌亂並且生疏,卻是粗暴野蠻,每一下都直抵女人深處。女人閉上眼睛,恥辱和仇恨遮天漫地。失去頭顱的士兵就躺在她的身邊,一條腿甚至還在急促並且輕微地抽搐。她解除了兵的武裝,她殘忍地將兵害死。她把拳頭塞進嘴巴,她在無聲地嚎啕。
日本人的軍刀舉起兩次,又放下兩次。她看著他,不說話,也不動。日本人在最後一刻放棄,軍刀劈中花瓶,花瓶身首異處。日本人匆匆逃離,單薄並且邪惡的背影迅速隱進陰暗之中。
她往臉上抹了黑灰,又將美麗的長發剪短。她走上鮮血淋漓的大街,她得尋回兒子和丈夫。兩天沒見他們,她想他們可能已經死去,被手榴彈炸爛了腦袋,或者被日本人砍成兩截;或者他們安然無恙,躲進某一棟廢墟,為一名士兵包紮傷口;或許兒子被炸死,丈夫沒事?或許丈夫被砍死,兒子沒事?活下一個她就滿足了,死去哪一個都會讓她崩潰。女人急匆匆走著,又不時俯下身子,翻動那些死去的肢體不全的屍體。每一次女人都閉了眼睛,每一次女人都發出一聲長長的慘叫。沒有丈夫和兒子。死去的他們,別人的丈夫或者兒子。
她的兒子死在街角,下巴被子彈打爛,兩腿被炮彈炸飛。他肯定不止死去一次,死去一次的人絕不會這般慘烈。她撲過去,抱起他,又試圖將兩條斷腿,接上兒子殘缺的身軀。懷裏的兒子變得很輕,如同一根羽毛。昨天兒子對她說,如果南京沒守住,他會保護她。他的表情極其認真,他認為自己有這樣的能力。可是現在他死了。他死了,他連自己都保護不了。
女人無處將兒子掩埋。到處都是瓦礫和屍體,彈片和殘肢,燃燒的軍裝和打彎打折的槍,淩亂的內髒和孤零零的腦袋,鮮血,鮮血,鮮血……
女人一路向東,尋找他的丈夫。她仍然心存僥幸,她想她的丈夫會突然喊住她,然後跑過來,滿是煙塵的臉上,兩隻關切的眼睛。
她真的看到了丈夫。丈夫被反剪雙手,扔上軍車。軍車上塞滿太多這樣的男人,他們或嘶喊,或無言,或掙紮,或順服。一位男人跳下車廂,兩條腿就像舞起的風車。槍響,男人仆倒在地。他一動不動,可是日本人仍然在他的後腦認真地補上一槍。
他們的手上有繭子。有人告訴女人,鬼子說他們是逃進城的士兵。
可是我丈夫是打鐵的。
他手上有繭子……
他從來沒有摸過槍。他是打鐵的……
你去跟翻譯說,跟日本人說……
女人就跑過去。她拽住翻譯的胳膊。她是我丈夫,他是打鐵的……
遠處立刻有日本人朝這邊看。
他從來沒有摸過槍。女人流下眼淚,他是個鐵匠……
翻譯推開她。翻譯說別再說了,別再說……再說會沒命的……別再說他是你丈夫,別再說……你救不了任何人,你甚至,救不了自己。翻譯有些哽咽,他摘下自己的眼鏡。
車開走了。身邊的婦人們製止了她的瘋狂和哀嚎。十分鍾以後那些男人被集體射殺在長江邊上。那些天長江裏流淌的是紅的鮮血。紅的血滲進沙土的深層,時隔多年以後,仍然隱約可見。
……女人將自己描畫得動人,走進日本人的營地。衣服裏藏著那把剪刀,那是女人惟一的利器。女人衝翻譯笑,衝日本人笑,女人說她願意為皇軍提供最溫柔最滿意最周到的服務。可是她注定不會成功,笑容未及落下,剪刀就被搜出。日本人輪流揪她的頭發,搧她的耳光,拤她的脖子,踹她的肚子,用打火機一遍又一遍燒她的手指——日本人不怕正麵的戰爭,他們怕的是零散的打擊。
日本人沒有殺死她。盡管她苦苦哀求,可是日本人仍然沒有殺死她。她被剝光衣服,推進屋子。那裏有一張臨時的床,那張床上沾滿血垢。有日本人進來,嘻笑著,坐在她的旁邊,貪婪地盯著她的身體。日本人咽下一口唾沫,又咽下一口唾沫,然後,撲向她。她是女人,是工具。她被蹂躪,卻讓他的敵人尋到片刻的安靜與幸福。她手無寸鐵,她是任人宰割的羔羊。
可是她還有牙齒。她用牙齒切開了日本人的喉嚨。鮮血噴濺而出,她在血光中撞向尖銳的床角……
……她被砍去四肢,掛上高牆。日本人不讓她死,所以她還活著,還可以看到焦炭般的南京。死亡如此亢長,絲絲縷縷,延綿不斷。後來她終於死去,一點一點死去,用了足足三天。
沒有人知道她的名字。她肯定有名字。但那時,在中國,在南京,在每一處戰壕,每一管小巷,死去的男人女人,都沒有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