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 我們的糧食
遊擊隊在村子裏駐了半個多月。說是村子,實在是降低了村子的標準,那裏隻住著五戶人家。五戶人家懸掛山腰,似乎隨時可能滾落。
遊擊隊明天就將撤進深山,村子裏殺掉了惟一一隻公雞。
吃頓飽飯吧!老人說,躲進深山裏,不知什麼時候能再出來。
不是躲。隊長糾正他說,是撤進去。
哦,撤進去。老人笑了笑,撕一條雞腿給他,你多吃些。
隊長啃著雞腿,模樣豪邁。戰場上的隊長也很豪邁,他雙手使槍,百發百中。他的一隻眼睛是癟的,就像沒有成熟的稗穀。這讓他的另一隻眼睛更顯明亮,皎皎如月。他說獨眼龍都打得一手好槍,一顆子彈一條命,絕不浪費。他身上的傷疤,多得像天上的星星。
跟你商量件事。隊長對老人說,想跟你們借點糧食。你知道,隊伍撤進山裏,少則一月,多則半年……
可是我們也沒有糧食……
你們有。隊長說,我們在這裏住了半個多月,我們知道你們還有糧食。高梁,山芋,小麥,紅薯……
可是我們也得活命。老人說,村子裏的糧食已經很少,我們很難堅持到明年的夏糧……
用不著等到明年,戰爭就會結束。隊長說,到時候你們肯定會有吃的。要什麼有什麼……
戰爭結束與我們的糧食沒有關係。老人說,我們隻想活命……
你對我們沒有信心?
當然有信心。老人說,不過我們需要活命。隻有糧食才能讓我們活命。即使戰爭結束,即使戰爭打贏了,也隻有糧食能讓我們活命……
隊長站起來,將啃了一半的雞腿遞給身邊的戰士。戰士感激地接過,蘸了鹽,狼吞虎咽地啃。隻有四名戰士,加上隊長,五個人構成遊擊隊的全部。半年前遊擊隊還是十二個人,十二條青一色的健壯得如同公牛般的漢子。可是每一次戰鬥以後,遊擊隊都有死傷,一個,或者兩個,甚至三個。也許,隊長心想,一年以後,他們就將死得光光。死在深山裏,公路旁,石屋裏,火車上,被彈片削斷脖子,被刺刀刺中胸膛,或者被子彈射穿心髒……可是不管如何,他不想他和他的兄弟們被活活餓死。
這樣吧!隊長從懷裏掏出一遝鈔票,我們買你們的糧食。這些錢,隻買一口袋糧食……
那是我們的活命糧。老人站起來,推開隊長的手,我們不能賣……
隊長歪著腦袋看著老人。兄弟們都是為你們的好日子戰死的,他說,如果沒有我們,恐怕你們早沒命了,村子也早就不見了……要多少糧食都沒有用……
我知道。老人說,所以我感激你們。我可以跪下來為你們磕頭,磕十個、磕一百個、磕一千個,都行,但是,請你原諒,為了全村老小,我們不能賣掉我們的糧食……
我們有槍!隊長終於火了,飛起一腳將麵前的桌子踢翻,又薅著老人的衣領,把他提了起來。我們有槍!我們完全可以不必商量你們!
老人看著近在咫尺的隊長的扭曲猙獰的臉,閉上眼睛。你們可以掠奪。老人說,但是我不會賣掉我們的糧食……
你是說,掠奪嗎?隊長嚇了一跳,怔住不動。
難道不是嗎?老人說。
隊長放下老人,擤一把鼻涕,重新坐下。他坐在那裏想了很久,然後站起來。你說的對,假如我們拿走糧食,不管借還是買,都是掠奪。他咬咬牙,說,可是為了弟兄們,我隻能掠奪一次。
等於殺掉了我們。老人說。
我們拿走的隻是糧食……
等於殺掉了我們。老人重複著。
隊長不理老人。他再一次站起來,走進屋子。俄頃他扛著一個裝滿高梁米的布袋走出來,步子沉重並且輕鬆。對不住啦老人家。他說,我把錢放在炕上,我得讓兄弟們活著……活著,才能打仗,才能保護你們,才能讓你們過上好日子……
他揮揮手,從老人身邊走過去。兵們站起來,提著槍,咂著油津津的手,跟著他。突然老人瘋狂地衝上來,他拤住隊長的脖子,他說,放下糧食!
隊長說,把手拿開。他的眼珠變得血一般紅。
老人說,放下糧食!手上加了力氣。
隊長拔出槍。他不過想嚇唬老人。他把槍對準老人的腦袋。他說放手!老人沒有放手。老人的手仍然一點一點攢著力氣。老人的手就像古樹的虯根。老人的胡須就像古樹的虯根。老人的眼神就像古樹的虯根。老人就像古樹的虯根。
槍響。老人的腦袋訇然炸開。一棵樹仆然倒地。無數棵樹仆然倒地。滿世界隻剩下五個挺得筆直的遊擊隊員。
隊長仍然扛著他的布袋。布袋裏裝著火紅的高梁米。那是生命的保障,勝利的希望。隊長盯著老人的屍體,惟一的一隻眼睛裏盈出一滴冰冷的眼淚。他說怎麼會這樣呢?我們,不是來保護你們的嗎?
說完,將布袋往肩頭上顛了顛,又揮揮手,勾了頭,緩緩地走向密林深處。